第 1章 跳河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了苏安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他早己麻木的皮肉。沉重的窒息感紧随而至，蛮横地挤压着他的胸腔，掠夺着肺里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

解脱。 这个念头清晰得可怕。

爷爷走了。就在昨天，在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病房里，他握着爷爷枯槁冰冷的手，眼睁睁看着监护仪上刺目的线条归于平首。陈医生尽力了，李奶奶也偷偷塞了钱。可最终，他还是没能留住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欠下了一笔他永远也还不起的债。

面对陈医生疲惫却依旧温和的眼神，面对李奶奶偷偷塞给他还带着体温的零钱时慈祥的笑容，苏安只觉得心被碾成了粉。

他骗了他们，说回家取钱，其实他早己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他是个累赘，是个只会带来不幸的灾星，是个……连“钱”字都因为紧张和口吃而说得磕磕绊绊的废物。

他不配活着，更不配承受这份沉甸甸的善意。死，是唯一的出路，是偿还不了的债，唯一的“结清”。

桥很高，风很冷。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沉沉地压下来。苏安最后看了一眼这冰冷的世界，没有留恋，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弃。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抛弃的落叶，纵身跃下。

“有人跳河了！快来人啊——！”

岸边的惊呼声尖锐地撕裂空气。浑浊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的冰冷像无数把钝刀切割着神经。窒息的痛苦席卷而来，他却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被黑暗的深渊温柔地拖拽。

解脱……近了……

意识模糊之际，一道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下沉的身体！有力的手臂穿过腋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硬生生将他从冰冷的拥抱中拖拽出来！

“哗啦——！”

破水而出的巨响伴随着岸上杂乱的呼喊。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苏安剧烈地咳嗽起来，浑浊的河水混着胆汁从口中呕出。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徒劳地痉挛着。

模糊的视线里，一张被水痕模糊却轮廓冷硬如刀削的侧脸占据了所有。水珠顺着他线条凌厉的下颌滑落，流过修长的脖颈……

就在那湿漉漉的脖颈侧面，靠近锁骨上方一点的位置，一颗小小的、殷红如血的痣，在苍白的皮肤上灼然刺目，像一滴凝固的朱砂，又像地狱归来的印记。

恶魔……为什么……要阻止我……

苏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看清，视野却彻底陷入黑暗。

……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

手腕上冰凉的刺痛感让苏安从昏沉中惊醒。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点滴架——医院！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比河水的冰冷更甚！医药费！他哪有钱？！他骗了陈医生，骗了李奶奶，他根本还不起！

逃！必须逃！

慌乱中，他猛地坐起，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细小的血珠立刻从针眼处冒了出来，在苍白的手背上格外刺眼。他却感觉不到疼，赤脚跳下床，胡乱套上那双不合脚的破旧布鞋，跌跌撞撞冲向门口。

刚踉跄着冲出住院部大楼，刺骨的寒风瞬间吹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然而，比寒风更刺骨的，是一声饱含震怒与难以置信的嘶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身后：

“苏安——！”

是陈医生！

苏安像被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冻结。他不敢回头，巨大的羞愧和恐惧几乎将他撕裂。他利用了陈医生的善意，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仅仅迟疑了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骨头。紧接着，衣领被狠狠揪住，勒得他瞬间窒息，整个人被这股蛮力粗暴地拖拽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呃！” 剧痛让他闷哼出声。

被迫抬起头，对上了陈默那张因为盛怒而铁青扭曲的脸。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说话！苏安！” 陈默的怒吼就在耳边，震得苏安本就因紧张而严重的口吃更加说不出话，“你要去哪？！还要去死吗？！你知不知道我把你捞回来花了多大力气？！”

恐惧和愧疚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苏安浑身抖得像筛糠，死死地低下头，恨不能缩进墙缝里消失。他不敢看那双喷火的眼睛。

陈默看到他这副逃避的样子，怒火更炽。他猛地伸手，用力掐住苏安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着我！回答我！”

下巴被捏得生疼。苏安被迫仰起脸，圆圆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像两汪破碎的湖泊，在苍白的小脸上摇摇欲坠。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颤抖着，嘴唇被咬得发白。

看到这双盛满惊惶、委屈和深深绝望的眼睛，陈默满腔的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狠狠攫住了心脏。他想起了苏安昏迷时解开病号服看到的景象——那瘦弱身体上触目惊心、新旧叠加的伤痕，无声诉说着他承受过的苦难；想起他饿晕在走廊的虚弱；想起他每次说话时因紧张而憋红的脸……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他刚刚失去至亲、选择结束生命之后，自己竟然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对待他？！

巨大的懊悔和心疼淹没了陈默。他掐着下巴的手猛地松开，僵在半空。苏安条件反射般地闭紧双眼，左脸死死地往墙壁里侧缩去，肩膀高高耸起，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只等待致命一击的小动物。

他在害怕！他以为自己要打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陈默的心口！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愧疚。他猛地伸出手臂，将那个僵硬颤抖、冰冷单薄的身体，用力地、紧紧地拥进了怀里。手臂收得很紧，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深深的自责，在苏安耳边低哑响起：

“对不起……苏安，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太着急了……我吓到你了是不是？对不起……我真的……好怕你就这样死掉……”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消毒水气息却异常温暖的怀抱，让苏安彻底僵住了。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陈医生……在道歉？他说……怕自己死掉？

被强行压抑的委屈和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苏安心底最后一道脆弱的堤防。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

“是……是、是我不好……” 他埋在陈默的肩头，声音哽咽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我对……对不起……我、我骗了你……我……我根本……没、没有钱……还给你……还有李奶奶……”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陈默的肩头。

“我……我其实……就、就是个废物……一个……没用的废物……我、我只是……装……我怕……怕你们……把爷爷……赶走……”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尽汹涌的悲伤和深重的自我厌弃。

“我说……回、回家取钱……还钱……都、都是骗人的……呜……我……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欠、欠你们的钱……我……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还行不行？”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像个被彻底遗弃的孩子，在陈默怀里失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对命运的控诉，对自身无能的痛恨，和对欺骗了唯一善待他的人的深深愧疚。

陈默听着怀中少年破碎无助的哭诉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心口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透，酸涩难当。他再也忍不住，眼眶瞬间湿热，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他紧紧抱着苏安，大手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他瘦骨嶙峋、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脊。

他知道这孩子。知道她习惯性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死死咽下去，从不诉说。这次，就让她哭吧，把积压了十八年的苦楚和绝望，都哭出来。

苏安不知哭了多久，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理智慢慢回笼，他才惊觉自己的狼狈——鼻涕眼泪糊了陈医生一肩膀，手背上被自己无意识抠出的针眼又开始渗血，哭肿的眼睛肯定难看极了。

巨大的尴尬和不安瞬间取代了悲伤。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起来，手指无措地抠着手背上结痂的针眼，低垂着头，不敢再看陈默，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平复的抽噎：

“我……我……”

陈默看着他那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样子，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动作异常轻柔地捧起苏安哭得通红、满是泪痕的小脸，指腹小心地擦去他脸颊上未干的泪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安，看着我。”

苏安怯生生地、带着浓浓心虚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

“不行，”陈默首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钱，必须还。我等不到你下辈子，李奶奶也等不到你下辈子。”

苏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刚刚升起的一点温度仿佛又要熄灭。他就知道……没人会真的……

“李奶奶要出院了，”陈默话锋一转，声音放得更缓，“她儿子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正好，你可以去照顾李奶奶。”他顿了顿，看着苏安茫然的眼睛，“用照顾她来抵你欠的医药费。明白吗？”

苏安愣住了。抵债？照顾李奶奶？他呆呆地看着陈默，一时没反应过来。陈医生……是在给他找一条活路？他怕自己再去寻死？

“苏安，”陈默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这里还有牵挂你的人……别丢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