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双生
2025年2月26日,鹏城。梧桐山半山庄园。
鹏城的天际线在晨曦中切割着南海的蔚蓝,喧嚣在遥远的海平面下沉寂。坐落在梧桐山苍翠怀抱中的半山庄园,如同镶嵌于画卷之中的遗世仙境。三面环山,郁郁葱葱的林海是它坚实的屏障;面向大海,无垠的波涛是它开阔的襟怀。庄园占地十几万方,堪称一方独立王国。在这寸土寸金的国际化都市里,能拥有这样一片遗世独立的净土,其主人身份之显赫,不言自明。
庄园的心脏地带,矗立着一座高达十余米的仿古宫殿式建筑。它并非简单的仿造,而是融汇了明清宫苑的规制与东方美学的精髓,飞檐斗拱,朱漆金瓦,于静谧山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雄浑气象。阳光穿过名贵林木的枝叶,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内敛而尊贵的辉光。
宫殿之内,别有洞天。向地下延展的空间,是一座恒温恒湿、布设最尖端安保系统的巨大宝库——陈云的私人地下藏馆。这里陈放的,是足以让任何博物馆馆长心跳加速的稀世珍宝:宋元明青花绝品釉里红,温润如玉的官窑汝瓷,宫廷流出的唐宋古画真迹,老坑玻璃种帝王绿翡翠原石如沉睡的碧湖……然而,这只是其中一个区域。
真正彰显其主人“钱币鉴定宗师”地位的,是另一片令人屏息的展柜:华夏钱币史上的璀璨星河汇聚于此。商周空首布古朴厚重,秦汉半两、五铢钱沧桑斑驳;王莽的金错刀炫目奢华;五代十国的“天策府宝”透露着乱世烽烟;北宋的“淳化元宝”背佛供养金币带着神秘的宗教气息……“华夏钱币十大珍”、“五十珍”系列赫然在列,其中不乏孤品。明代的“永乐通宝”折十试铸样钱,清代雕工精湛、笔锋力透铜背的雕母钱,金光熠熠的宫廷赏钱、宫钱、纪念金币,清末民初机制银元中的瑰宝——“奉天癸卯一两”、“广东寿字双龙一两”,以及品相完美得令人窒息的“大清宣三长须龙”……它们静静地躺在柔光之下,每一枚都是历史的切片,承载着不同王朝的气运密码。这座占地近万平方的“地下宫殿”,是陈云半生心血和惊世眼力的结晶,更是他纵横西海、登顶收藏界巅峰的无声勋章。
庄园的主人,鹏城首富陈云,这位集“投资专家”、“考古专家”、“杂项鉴定宗师”、“钱币鉴定泰斗”、“故博首席鉴定专家”、“收藏大师”等诸多光环于一身的老者,刚刚结束香江之行,回到他的帝国中心。
香江之行,是一年一度的钱币盛会——东方明珠钱币交流会。作为业界公认的泰山北斗,陈云自然是主办方翘首以盼的压轴人物。香江这个金融熔炉,每年拍卖会多如牛毛,小型的陈云可以婉拒,但这场汇聚全球顶级藏家、交易商,能集中鉴赏那些平常秘不示人、堪称“钱币圣杯”的孤品、珍品的盛会,他不能缺席。七天高强度的鉴定、交流、应酬,即便是他这样常年习武、养生有道的老者,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舟车劳顿压榨着68岁的身体,从踏入庄园那一刻起,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乏力便攫住了他。他挥退了助手,只想尽快在安静中恢复元气,坚信过几日便能生龙活虎。
26日清晨。如往常数十年如一日,陈云在晨曦中舒展拳脚,吐纳天地之气。武学的沉淀滋养着他,让他虽近古稀,依旧精神矍铄。早餐后,休息片刻,心中那份与藏品无声交流的渴望便催促着他走向地下宫殿。这是他精神上的绿洲,是涤荡凡尘的地方。
巨大而雅致的海南黄花梨云龙纹大屏风前,陈云手持特制的貂绒细扫,专注而轻柔地拂去上面的微尘。黄花梨的木纹在灯光下流淌着静美的光泽,仿佛带着百年前的宫廷呼吸。清理完毕,他满意地退后一步欣赏,目光却无意间瞥见斜挂墙上的一幅明代山水立轴有些微歪斜。
找来便携的轻合金人字梯,陈云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专注地扶正那价值连城的古画。就在他准备下梯时,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猛烈袭来!眼前的黄花梨屏风,价值连城的珍宝,整个宏伟的地下宫殿……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拉长,继而被一片浓墨般的黑暗吞噬!
“咔嚓!” 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巨大噪音!
双脚踩空的瞬间,求生的本能让陈云双手死死抓住梯子边缘。然而巨大的坠落惯性将梯子和人一同带倒!那沉重的黄花梨屏风顶端,一个装饰性、雕刻精美的兽头角,如同死神的冰冷獠牙,精准而无情地迎向陈云的后脑!
“咚!”
沉闷得让人心颤的撞击声在地下室格外响亮。
世界陷入死寂。陈云首挺挺地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如同小蛇般,迅速在他花白的头发下蔓延开来,洇湿了冰冷光滑的地面,晕染出一片刺目的红。而他失去意识的面容上,那双阅尽天下奇珍的眼睛,瞳孔最后的焦点似乎落在了几步之外,一座恒温柜里一枚闪烁着柔和金光的“金匮首万”……
“来人!救命啊——!快来人!”保姆惊慌失措的尖叫划破了庄园的宁静。
私人医生、保镖、救护车……鹏城人民医院的顶级急救团队竭尽全力三个多小时,手术灯下是与死神的角力。但最终,主治医生还是神色沉重地在抢救单上签下了那行冰冷的裁决:陈云,抢救无效死亡。死亡时间:2025年2月26日。
此刻,东河市东江边,东石镇大槐树村。
低矮的瓦房,潮湿的土腥气,与鹏城那仙境般的庄园隔着两个世界。一户陈姓人家的小院里,悲声震天。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苦啊……” 一个头发凌乱的妇人瘫坐在地上,拍打着泥地,哭得肝肠寸断,几次要挣扎爬起冲向院子角落的老井,都被她身旁同样泪流满面的男人死死拉住。
“小云!小云啊!都是爸没用……” 男人声音嘶哑,一边用力架住妻子,一边向着破败的房门内呼唤,绝望的泪水沿着皱纹沟壑滑落。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脸煞白,紧紧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哥!哥你不要死啊!呜呜……”
屋子内外围满了闻讯赶来的本家亲戚,男人们面色铁青,眼中喷火;女人们抹着眼泪,低声劝慰着几乎崩溃的年轻父母。空气里弥漫着绝望、愤怒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破旧的木板床上,一具年轻的躯体毫无生气地躺着,脸色青灰,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头脸上裹着沾血的、简陋的纱布,露出的肌肤上尽是青紫伤痕。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来过,摇了摇头,只说“看造化”。这孩子,是大槐树村陈老实家的独子,刚刚18岁的陈云,眼看是活不成了。
所有人,包括那个心如死灰准备承受丧子之痛的陈老实夫妇都没想到,就在这近乎凝固的绝望时刻——
床上的陈云,猛地剧烈呛咳起来,接着双眼倏地睁开!眼神先是空洞迷茫,仿佛从无尽的深渊中归来,随即闪过一抹极度震惊、困惑到无法形容的光芒!
“呃……嗬……我……我没死?”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虚弱少年躯壳的惊疑和深沉。陈云——或者说,此刻在陈云身体里,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并融合了两个截然不同灵魂的存在——下意识地坐起身。身体传来阵阵剧痛,尤其是头部,像被巨锤砸过,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这痛感如此真实,反而证明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揉着剧痛的头,紧闭双眼,无数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岩浆,不分彼此地在他识海深处激烈冲撞、融合。
一边是滔天的权势财富、坐拥绝世收藏、享誉全球的鉴宝泰斗、在香江最顶级的盛宴上谈笑风生的……暮年记忆。
另一边是苦涩的贫困现实、寒窗苦读、被刻意扼断前途、惨遭毒手濒死的……少年记忆。
两种人生,两极境遇,两个“陈云”的名字!它们在灵魂深处剧烈纠缠、搏杀,最终在这具伤痕累累的年轻躯壳里,被强行锻造为一个全新的、带着前世记忆与今世烙印的整体!
陈云(曾经的少年)的18年经历如同清晰的黑白照片,贫穷、渴望、努力、被辜负、被凌辱……一幕幕涌入意识。
陈云(重生的大师)的68载沧桑则如同色彩斑斓的史诗画卷,从底层拼搏打拼到坐拥收藏帝国……再到最终以那样一种窝囊的方式,死在毕生挚爱的藏品面前?还有那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庄园,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钱币!他精心打造的投资帝国,那些尚未回收的巨额借款……
“悔恨啊!我的庄园!我一辈子的收藏!我的产业!我的钱!那些还没收回的债……全……全都便宜那些王八蛋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怨愤和不甘如同岩浆喷发,几乎要从胸口中撕裂出来。他低声嘶吼,手指因用力攥紧而微微颤抖,指节发白。那种毕生心血瞬间付之东流,为人作嫁的憋屈感,比此刻身体的伤痛更甚千百倍!
就在这时,属于少年陈云那部分强烈的不甘、委屈、对父母的担忧、对未来的绝望也潮水般涌来。两股情绪交织,最终在废墟般的意识里沉淀下新的意志。
过了许久,一声悠长的、融合了前世无奈与今世决心的叹息在简陋的屋内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老天爷让我重活这一遭,还给了我这副年轻的身板……那就……” 他那双原本青涩懵懂,此刻却蒙上无尽沧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锐利到极点的精光,如同沉寂古刀骤然出鞘,“那就再活他个轰轰烈烈,天翻地覆!”
思绪渐渐清晰。前世种种己不可追,今生种种才刚刚开始。他看着这具身体灵魂中那强烈的羁绊与愿望,一种更深的承诺在心中形成。
“从现在起,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的仇,我替你报。你的家人,我必让他们锦衣玉食,安稳无忧。”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消散的、不甘的少年灵魂低语。
陈云定了定神,忍着全身的疼痛,开始打量这陌生的“家”。
泥土夯实的墙壁,多处开裂剥落。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把摇摇晃晃的条凳。唯一能算家具的,只有身下这张硬板床。没有衣柜,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裤就那么随意地搭拉在墙上一颗突出的锈钉上。视线下移,床边地上歪斜地扔着两只拖鞋,颜色各异,一只黑色塑料的,一只蓝色塑料的,且大小明显不同。
“这就是‘我’穿的?”陈云哑然失笑,带着一丝苦涩。前世地下室那双私人定制的软底鳄鱼皮鞋的价格,怕不是能买下整个村子?
屋外的哭喊声愈发真切。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头痛和身体的酸痛,翻身下床。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走到破旧的木门前,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扉。
院子里,悲恸的母亲仍在挣扎,父亲在竭力支撑,小妹妹哭肿了双眼……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爸,妈,”陈云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看着那双哭红的眼睛,看着那张写满悲伤和难以置信的脸庞,重复道:“我没事,你们别哭了。”
刹那的凝固!
所有人的动作、声音、表情,都僵在了那里。
刚刚还气息奄奄、被宣告没救的人,此刻竟首挺挺地站在门口,除了一脸血污和包扎的纱布,眼神虽然有些陌生,却充满了……力量?生命力?
“儿……儿子?”陈老实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和极度的不确定。
陈云的母亲吴桂香,在巨大的震惊后爆发出更猛烈的情绪。她猛地挣脱丈夫的手,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陈云,生怕这是个梦:“我的宝贝儿啊!你吓死妈了!你怎么样?啊?头还痛不痛?身上哪里疼?给妈看看……”她语无伦次,双手在儿子身上摸索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极致激动。
七嘴八舌的关切汹涌而来,充满了难以置信。在反复确认陈云神志清楚、除了外伤似乎真无大碍后,那股沉重得能压垮人的悲恸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庆幸和后怕。帮忙的本家亲人们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一边替陈老实一家高兴,一边怒骂着那可恶的陈二狗,最终在陈老实的道谢声中,各自怀揣着感叹回家了。
小小的院落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劫后余生的一家西口。吴桂香拉着儿子的手左看右看,眼泪又要往下掉。陈老实则是蹲在门口,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锅头一明一灭,映着他眉头紧锁的脸——儿子虽然没事,但这天大的委屈,这被打成重伤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那个丧尽天良的陈二狗,还逍遥法外呢!
陈云站在屋中,感受着母亲粗糙手掌的温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还有身边怯生生拉着自己衣角、眼睛红肿的小妹陈雨。前世的富可敌国如烟云散去,眼前这贫困简陋的家才是真实。然而,一股更为澎湃的力量却在他胸中涌动。前世宗师的眼界、知识、手腕,以及少年躯壳里那股强烈的求生欲和复仇心,在此刻合二为一。
重活一世,从泥泞深渊开始?不,这恰恰是点石成金的起点!
“陈二狗……”他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沉静如深潭古井,深处却蕴藏着能搅动乾坤的暗流。
他回来了。而这个世界,很快便会记住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