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北路的灯光被远远甩在身后。陈云背着那个价值连城的破背包,行走在昏暗中,耳畔仿佛还残留着黄东压抑的嘶吼和那暗巷深处疤脸恶鬼般的凝视。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胸腔深处的阴冷余悸。但天光墟深处那无声流淌的时间与现实,如同巨大的磨盘,碾过他灵魂的创痕。他需要一个“锚”,一个能沉入其中、暂时隔绝惊涛骇浪的港湾。
他停下脚步。
在一个堆满瓷器的摊位前蹲下。
心很乱。
需要一种冰冷的、可以吞噬杂念的专注——比如“捡漏”时那种凝神于物的极致审视。
目光随意扫过摊子上那些灰头土脸、沾着不明污垢的坛坛罐罐。指腹下意识拂过一只胎体轻薄、画着青花游鱼的粗碗。碗壁有冲线(裂痕),青花发色漂浮,底足火石红浮于胎表,典型的民窑仿品。
放下,再拿起旁边一只落满灰尘、像刚从灶膛灰堆里刨出来的碗。
沉!
这是第一触感!
胎体厚重异常!分量完全不像寻常的碗碟!隔着厚厚一层干涸粘腻的污垢黑痂(摸起来像凝固的糖浆或陈年粥渍),碗壁坚实异常。
他稳住心神,手指极其细微地沿着碗壁下缘、污垢较为浅薄的地方按压移动——冰冷坚硬的触感! 隐约透过污垢传递出来!
金属胎?!
陈云的心脏陡然漏跳一拍!
他不动声色地将碗翻倒,去看底足。
圈足同样被厚厚的、混合着泥灰和不明黏液的黑色硬壳覆盖!根本看不清丝毫釉面颜色或款识!
然而,就在那圈足露出的极其细微的缝隙里(也许是堆积杂物挤压造成的剥离),一丝无法被污垢完全掩盖的瑰丽色彩顽强地渗透出来——是极其浓烈、沉郁、如同凝固血珠的红!
红地珐琅?!
电光石火间!
一个模糊的画面在前世记忆深处炸开!
京都故宫库房深处恒温展柜里……那抹在射灯下流转着金红光辉的帝王色!那只供奉于帝后案头、象征着九五之尊、福寿绵延的无上器物!
乾隆铜胎红地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碗?!
这个念头像闪电劈开黑暗!陈云的指尖瞬间冰凉!冷汗无声地从后背渗出!天光墟这种草莽地摊……怎么可能?!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跳!
“老板,呢只碗,”陈云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模仿着本地人随意的腔调,指了指那只被他翻倒、看起来更脏更不堪入目的碗,“几多钱啊?” 眼神飘忽,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摊主是个西十多岁、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叼着烟卷跟旁边人吹牛。他扫了一眼陈云所指,嘴角撇了撇,带着一种看待门外汉的嘲弄:
“后生仔,眼力唔错吖?睇中呢只‘传家宝’?五十文(块)!睇你面善,比个实价啦!”
“五十?”陈云眉头夸张地皱起,几乎捏着嗓子,“大佬!呢只碗边度值五十啊?睇睇(看看)!成只都喺‘狗皮膏药’(厚污垢)!话唔定(说不定)里面仲爆裂添(有裂纹)!番去仲要拿硫酸冲!洗到甩皮(洗掉一层皮)啊!”他作势把碗丢回一堆更破烂的瓷器里,站起身就要走。动作带着一种乡下人舍不得钱又嫌弃货色的真实感。
“唉唉唉!后生仔!莫走先(先别走)!”摊主果然急了,买卖行里,最怕的就是“走客”!他快步上前,一把抄起那只污碗,翻来覆去看了看,油腻的脸上挤出豪爽的笑:
“好啦好啦!当交个朋友!三十!三十文(块)拿走!亏晒本嘎(亏本卖你)!呢种胎骨(胎体)……实打实嘎老嘢(老东西)!”
陈云等的就是这句!
“三十?”他脚步顿住,扭头看向摊主,脸上是“肉疼”的纠结,“二十!最多二十!唔系(不是)就算!”这压价声不大不小,刚好让旁边几个蹲摊的客人都听见了目光扫过来。
摊主脸上的豪爽笑容僵了一下,眼角瞟了瞟那几个看客,似乎觉得再还价有点跌份儿,也可能是急于出手这件他自己也看不上的“垃圾”,胖手一挥:
“好啦!蚀底(亏本)卖俾你!拿钱!”
陈云立刻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边缘都磨得起毛的十元纸币(特意备着的零钱),点了两张塞到摊主油腻腻的手里。
摊主接过钱,看也不看塞进裤袋,随手从脚下扯了张沾着油墨的旧报纸,三下五除二将那“垃圾”一裹,塞到陈云怀里:
“后生仔!好嘢嚟嘎!包你唔后悔!” 语气满是促狭,似乎在笑陈云当了冤大头。
陈云没说话,接过那团裹着帝王之器的废报纸,看也不看,极其随意地!如同接过一个刚买的烧饼! 反手就塞进了背包最外侧、那个塞着旧毛巾的夹层!动作流畅自然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继续往前踱步。喧闹的市声似乎被隔在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之外。背上的背包依旧沉重,那份隐秘的、足以让整个古玩界疯狂的滚烫价值被死死封在污垢和破报纸中。只有他指尖残留的、那极其细微的坚硬冰冷触感和污垢下惊鸿一瞥的浓红底色,如同烙印刻在感知里。
铜胎!红地掐丝珐琅!真东西!
这条街快要走到尽头。人流渐稀,光晕愈暗。
一个规模极大的青铜器摊位占据了一整片空地。摊主甚至在地上铺了一大块深绿色防雨布,摆满了密密麻麻、泛着墨绿铜锈的各式器物!鼎、鬲、甗的巍峨形体,爵、觚、斝的繁复造型,更有戈剑矛钺的寒光煞气……琳琅满目,带着厚重历史扑面而来的压力!
可惜。
在陈云那双被前世顶尖藏品千锤百炼过的“金睛”中,大部分器物如同剥去了画皮的美人。
那尊一米多高的方鼎,锈色死板均匀,如同刷上去的油漆!三足根部焊接的锡点被烟火熏黑的痕迹都没擦干净!一尊硕大的兽面纹提梁卣,器身线条僵硬得如同机器压制,铜绿鲜绿扎眼得如同夏天池塘边的浮萍!
这是赝品的海洋。
陈云蹲下身,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大件上。他如同老练的淘金者,只盯着那些散落在边角、尺寸不大、沾满泥土、锈迹显得“原始自然”的小件。一件小巧的夔纹兽首铜洗,锈色深沉斑驳,层次变化微妙;一个掌中大小的蟠虺纹车马饰件,铜质温润,包浆厚实……这些都是普通墓坑土沁出的玩意儿,价值不高,但真。
他的指间捻起一枚布满绿锈、只有纽扣大小的“鱼形”铜符。触手沁凉,鱼鳞纹铸刻得虽简单,但线条圆转流畅,符身残留着绳子反复摩擦的凹痕包浆。
“老板,呢些小玩意儿,点卖(怎么卖)?”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堆小杂件。
“统货(打包)!五十文(元)一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摊位后面传来。一个秃顶圆脸、穿着件松松垮垮黄色唐装褂子、摇着蒲扇的精壮老者咧着嘴,露出黄板牙笑,“后生仔有眼光!呢的係正坑口(坑口)嘢!”
陈云没还价,默默掏出三张十元递过去。老者蒲扇一指:“秤在那边,自己抓!”
陈云蹲着,手指飞快地将那堆小件——包括那枚不起眼的鱼符——随意地拢在一起,也不细看秤头,丢进老者扔过来的破蛇皮袋里。动作随意得如同在菜市场买土豆。
拎着轻飘飘的蛇皮袋,他站起身。
目光最后扫过这片赝品江湖。
就在他准备抬脚离开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骤然被一道极其隐晦的弧光刺中!
那道光,来自一个滚落在摊位最边缘阴影、紧挨着一堆破砖烂瓦的青铜器——一个巴掌大小的圆形带盖小罐(奁)。
它几乎被杂物和黑暗吞没。器身被一层厚厚、暗哑、如同深秋枯树皮般的锈壳完全覆盖,没有丝毫“新仿”的亮光!盖顶上端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圆钮,钮端磨损得极其圆润光滑!
一道微弱的光线(可能是旁边摊子的灯光反射)恰好打在小罐腹部的某个点上!
就在那布满龟裂纹路的斑驳锈壳下——
一道极其细小、如同纯金拉出的纤细线条,在锈的断裂缝隙深处,骤然反射出一道锐利的、冰冷的、几乎要刺伤视网膜的金芒!
那金线的光……带着一种穿越千年、依旧纯净到毫无杂质的帝皇霸气!
那绝不是普通黄金!是皇室专用库金!
嗡!
陈云仿佛被人隔着重重时光,用重锤狠狠砸中了脑门!
灵魂深处某种烙印被强制激活!剧烈的眩晕伴随着冰火两重天的震撼席卷全身!那枚小小的圆形器物、那金线……仿佛首接将他拉入了前世最惊心动魄的那个午夜!那个在古墓深处、由他亲手发掘出的——
东周王室秘匣!传说中周王室埋藏最后九鼎线索的“金籀密图”容器?!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