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厢里那股如同发酵了十天的泔水桶般的恶臭,顽固地包裹着陈云。汗液与脚泥的混合酸馊气,如同有形的黏腻丝带钻进鼻腔。他背靠冰凉的车厢壁,背包护在身前,像一块礁石扎在攒动拥挤的人潮逆流里。对面三排硬座上挤着的民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颅歪七扭八,在污浊的空气中发出参差不齐的沉重鼾声。
忽然,一股带着汗味、劣质烟草和尘土气息的气浪劈开人群的缝隙!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劳动布工装的中年男人,像头笨拙的黑熊,胸口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麻袋,正死命往车厢深处蠕动。
“让让!劳驾让让!”他黝黑的脸膛泛着油光,眼神里透着一股刻意表演出的焦灼和卑微。“挤死老子了……”他抱怨着,停在陈云斜前方的过道空处(其实也只容他勉强蜷缩),再也寸步难行。汗水顺着他粗砺的脖颈淌下,在脏污的衣领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底层人特有惶恐的眼,视线扫过周围一张张因拥挤而烦躁麻木的脸。声音拔高,带着点山里汉子走投无路的粗哑绝望:
“各位老板!有……有谁知道省城哪块地界能收古董行货?俺乡下人,想卖点……压箱底的玩意儿!”他喉咙动了动,喉结因紧张而剧烈上下滚动,目光死死盯着对面最里座一位闭目养神的银发老者,“俺……俺乡下挖出来的!只要路子对!脱了手,俺……俺一定重谢!”
角落里的银发老者闻声,眼皮微颤,缓缓睁开。老旧的黄铜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浑浊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佝偻着背,抬起枯树枝般布满老人斑的手:“物件?拿来我看看。”声音不高,带着常年伏案的沙哑,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笃定,“放心,老汉我虽然一把年纪,手还稳着!摔了,照价赔你!”
黑脸汉子脸上立刻堆起巨大的感激涕零:“老……老师傅大好人哪!”他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放在油腻肮脏的小餐桌唯一一块干净角落,粗糙的手指颤抖着解开袋口绳索。一股若有若无、被浓烈汗味掩盖的奇异气味悄然弥漫——酸涩的苦!混着油漆稀释剂特有的刺鼻辛辣!极其轻微,却被陈云那被千种古物熏染锤炼出的嗅觉瞬间捕捉!
麻袋褪下,露出一个泛着不自然墨绿色幽光的——
鼎!
高约35厘米!圆形硕腹!双立耳外扩似飞!蹄足敦厚! 器型古朴威严,扑面而来的便是古青铜的雄浑气质!
然而就在那粗犷兽首纹浮雕的转折处……极其细微的角落,竟有几处几乎无法觉察的反光?如同打磨后新铜的贼光!在车厢顶灯微弱的光照下,一闪即逝!
陈云不动声色向前挪了一步。距离拉近。
小克鼎?!
前世故宫库房里那件西周国之重器的形象瞬间覆盖!但这件……细节竟分毫不差?绝无可能!
就在陈云心神微震时,黑脸汉子己将那“小克鼎”万分谨慎地捧到银发老者面前。
老者神情肃穆,甚至从怀里摸出一叠崭新的白棉手套(那纯净的白与车厢的环境格格不入),慢条斯理地套好。又缓缓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黄铜镶圆玳瑁的放大镜!动作舒缓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接过鼎,凑到眼前,手指如弹琴般在鼎身繁缛的纹饰上轻轻拂过,动作充满敬畏。放大镜沿着夔纹的鳞片、云纹的卷舒、兽首的獠牙一路游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整个车厢几乎被这凝重诡异的气氛所摄,连孩子的啼哭都弱了下去。
“好东西……难得的好东西啊……”老者终于发出一声长叹,放下放大镜,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西周晚期!绝对到代!小克鼎的规制!错不了!”他声音因“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猛地转头,眼神灼灼盯着黑脸汉子:“哪里弄来的?”
“俺……俺帮镇上大户挖老宅子地基……趁主家……不在……偷偷带出来的……”汉子声音干涩,带着“巨大恐惧”下的老实,“听说……省城这玩意值大钱……”
“值!绝对值大钱!”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车厢另一头尖声炸响!像是投入死水的石头!
只见一个穿崭新皮夹克、腋下夹着人造革公文包的年轻人猛地站起来,手指着老者,脸上混杂着巨大的“惊喜”和表演痕迹!“我的老天!这不是西京省博物馆的王启发王副馆长吗?!我在中央台《国宝讲坛》见过您!国宝级专家!”
“对对对!王馆长!西京的王馆长!”立刻有人附和,“我说看着眼熟!上个月省台鉴宝节目,压轴的国徽专家就是他!”
瞬间!
车厢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
“王馆长!真是王馆长!”
“王馆长!我爹有个老罐子,请您……”
“肃静!肃静!”自称王启发的老者威严地压了压手,瞬间镇住喧哗。他眼神复杂地再次看向那尊青铜鼎,脸上是真实的“痛惜”和不舍,“国之重器!本该在博物院供着!可……”他目光扫过眼巴巴望着鼎、一脸“朴实”的黑脸汉子,“唉!老百姓,求口饭吃也不容易……这东西,按法规,我们馆不能收,也没权扣你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怜悯:“东西是真!到代的精品!按市场行情,来源清白的,七十万打底!可你这……来历不明,按黑市规矩……顶破天——”他伸出三根被手套包裹的手指,犹豫了一下,收回一根,“十万!再多一分,就是烫手的山芋!弄不好吃花生米!”
“十万?!”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声!
“兄弟!八万!现金!我现在就能掏!”那皮夹克青年猛地挤过来,几乎贴到王馆长身边,眼睛死死盯着鼎,手作势就往怀里掏!
“我出八万五!”另一个穿着翻领夹克衫、老板模样的男人紧随其后。
“八万八!”角落里,一个穿着藕荷色丝绒套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款款站起。她气质优雅,一口略带南粤腔的普通话吐字清晰。一开口,周围报价的声音陡然一滞!她优雅地扫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黑脸汉子脸上:“现金,当面点清!”
黑脸汉子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他拼命点头,搓着手:“好好好!这位靓……靓女出八万八!还有老板要出价没?没了?……没那就……”他作势就要把鼎推向,眼角余光飞快瞟向王启发。
王启发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动作微小到若非陈云那宗师级的眼力几乎无法察觉!
尘埃落定!嘴角扬起志在必得的微笑,的手己伸向精巧的手包扣锁。
就在这交易即将落锤的瞬间!
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车厢里狂热的空气,精准地扎入每个人耳中!
“鼎,假的。”
陈云没起身,甚至没抬头,声音清晰穿透嘈杂,每个字都像冰雹砸在玻璃上。
“锈,醋味还没散干净。铜腥气透着新,酸咬加失蜡翻模的胚,做得太急,内壁纹饰还有糊蜡渣。王副馆长?”
陈云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向那位威严的老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足以让骗子心脏骤停的弧度:
“您这套行头、这派头演得真足……可惜您那只拿放大镜的手——中指内侧那道没洗干净的油墨印子——昨天还在印刷厂摸滚字牌吧?做仿品也得补点功课。”他眼神一转,冰冷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个作势掏钱的“皮夹克”和“翻领夹克”,“还有这几位托儿……下次请人的时候,记得给他们配双鞋底不那么新的皮鞋。脚不脏就想演工地上摸爬滚打拼杀的老板?呵。”
死寂!
刚才还沸腾喧嚣的车厢,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氧气!
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死死定在陈云那张过分年轻、却冷硬平静的脸上!
那藕荷色套装的伸向皮包的手僵在半空,优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即像被打碎的石膏面具,一寸寸爬满难以言喻的惊愕和迅速弥漫的羞怒红晕!
黑脸汉子脸上的狂喜瞬间被煞白吞噬!他下意识地猛回头看向王启发!动作幅度大到连麻袋都撞翻了!
“王启发”如同被蝎子猛地蜇了一口!那张布满“岁月睿智”的老脸瞬间扭曲!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巨大的震惊和被当众揭穿的暴怒!他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想去遮挡中指内侧!那是他唯一疏忽的细节!昨天帮小作坊试印仿品包装说明书时蹭上的油墨!
“你……你放屁!血口喷人!”假馆长再也维持不住那份老学究的气度,脸色紫涨如猪肝,声音因过度的惊骇和狂怒而完全变调尖利,“老夫行走古玩行西十载!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轮得到你个黄口小儿信口雌黄?!”他试图用暴怒掩饰心虚。
然而车厢里的人都不是傻子!
陈云那番话,字字都像砸在关键点上!那鼎身上弥漫的微弱酸涩、凑近了几乎刺鼻的铜腥气(尤其是翻新假货残留的焊接锡气味)、还有那几个托儿衣冠楚楚却脚踩崭新胶鞋的违和……在陈云冰冷的戳破后,像一个个狰狞的裂痕,清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妈的!骗子!差点上当!”人群里有人反应过来,怒吼出声!
“差点害老子花冤枉钱!”猛地缩回手,声音因后怕和羞耻而拔得尖利刺耳!
“操!报警!把他们扣下!”那个皮夹克青年立刻变了脸,刚才要掏钱的架势瞬间成了要抓人的凶狠!他和翻领夹克男连同另外两个隐藏在人群的同伙,眼神凶狠地扫向陈云,却又忌惮被越来越多愤怒乘客围住!
混乱像瘟疫般瞬间扩散!
“骗子!打骗子!”
不知谁带的头,一只攥得发白的拳头猛地砸向那黑脸汉子!正中鼻梁!鼻血瞬间标出!
“打!打死这群狗日的骗老百姓血汗钱!”
瞬间!
车厢被愤怒的火山吞没!拳头、巴掌、甚至不知哪里飞来的臭鞋底,如同雨点般砸向那西个慌作一团的骗子!
假王馆长的眼镜被打飞,假牙都被打落半颗,抱头鼠窜!黑脸汉子更是被踹倒在地,头破血流!那尊被说得价值连城的“西周小克鼎”哐当一声从肮脏的餐桌上滚落!砸在地板!发出沉闷的撞击!一只粗重的黄胶鞋狠狠踩在它精美的兽首纹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陈云在暴烈的混乱中退后一步。冰冷的目光透过疯狂扭打的人群缝隙,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猎鹰。
他终于找到了目标!
就在最靠车厢连接处那阴暗角落里,一个瘦得像麻秆儿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正是那个火车进站前得手的扒手高手!
此刻,那瘦小男人也抬起眼,毒蛇般的冰冷目光与陈云在翻滚的人影和咒骂声中——
无声相撞!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要将陈云烙印进骨子里的冰冷探究!
认出他了!
那个早前搅了他好事的少年人!
这趟绿皮火车浑浊的终点……恐怕远远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更大漩涡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