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的黑暗,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将我严严实实地笼罩其中。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沉沉浮浮,找不到依靠;又像一叶茫茫沧海上的孤舟,毫无目的地漂浮着,寻不到方向。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些说话的声音,可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怎么听也听不清。
"郎君...求求你...不要..."
这哀婉凄切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似一根细丝,轻柔却坚韧,将我从黑暗的深渊中一点点拉回。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光线如钢针一般,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赶忙又闭上了眼,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他动了!郎中,他眼睛动了!"
这次我听清楚了,是云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掩饰的激动喜悦。我再次努力尝试睁眼,这次慢慢适应了光线。
我躺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云裳跪坐在床边,眼睛红肿,布满血丝,显然哭了很久。她身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为我把脉。
"万幸,箭上无毒。"老者松开我的手腕,"伤口己经处理好了,静养半月便可痊愈。"
我想起身,却感到右肩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别动!"云裳急忙按住我,"箭矢贯穿肩膀,郎中刚给你包扎好,切莫动了伤口。"
老者从药箱里取出几包草药:"每日换药一次,忌荤腥,忌沾水。"他看了看云裳,又看了看我,摇摇头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云裳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易碎的瓷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憔悴不堪,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衣裙上还沾着我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惊险与危难。
"我昏迷了多久?"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一天一夜。"云裳递来一碗温水,喂我喝下,"我们在骊山山脚的一个村子里,刚刚那位老郎中是村长,十分热心。"
我松了口气,距离七日之限还有两天,"乐谱呢?"我又紧张地问。
云裳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安然无恙。三卷都在这里。"
接过乐谱,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淤青和擦伤:"你受伤了?"
"无碍。"云裳避开我的目光,"郎君为保护乐谱险些丧命,妾身这点小伤算什么。"
我想起昏迷前的一幕:"那些追兵后来怎么样了?"
"应是甩掉了。"云裳简短地说,"妾身背着郎君走了半夜,幸而遇到了清晨上山采药的郎中。"
我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是如何在受伤的情况下,背着昏迷的我,一步一步走过那漫长而又崎岖的山路。心中的感动如潮水般涌来,可我却笨嘴拙舌,不知如何表达。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轻声问,"如果被抓住...你就不能跳完那支舞了。"
云裳缓缓抬起泪眼,目光中满是深情与坚定:"郎君不也是为了妾身的执念,险些丢了性命吗?"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目光交汇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在这狭小而又简陋的茅屋之中,一种超越了时空界限的深厚情感,如同潺潺的溪流,无声无息却又绵绵不绝地流淌着。
接下来的日子,云裳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她为我熬药、换药、喂饭,甚至帮我擦拭身体。起初我羞赧难当,她却神色坦然:"郎君为妾身受了重伤,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午后,我勉强坐起来。云裳将三卷乐谱在床边一字排开,我们终于可以仔细研究这千年绝唱的全貌。
“散序”六段舒缓如流水,“中序”有十八段,节奏有定,慢板抒情,“曲破”十二段则繁音急节,乐音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三卷合一,形成完美的循环,仿佛诉说着一个永无止境的故事。
"太美了..."云裳的手指轻轻抚过乐谱,眼中泪光闪动,"比妾身记忆中的还要美。"
我尝试着哼唱其中一段,云裳自然而然地接上。我们的声音在小小的茅屋中交融,竟出奇地和谐。
唱到动情处,云裳轻轻起舞,虽然空间逼仄狭小,只能做些简单的动作,虽然她身着粗布荆钗,素面朝天,没有华服美饰的点缀,但她的一颦一笑,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姿,皆如诗如画,令人不知不觉间便沉醉在这如梦如幻的舞姿之中,忘却了尘世的喧嚣与烦恼。
"如果完整跳出来会是怎样的景象啊..."我不禁感叹道。
云裳停下舞步,神情突然黯淡:"郎君,时日无多了。"
自我进入这画中世界己过了六天,只剩下明天最后一天了。
"来得及。"我强撑着坐首身体,"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梨园,在那里你可以跳完这支舞。"
云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看着我轻轻点头。
当晚,我因伤口疼痛难以入睡。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银辉。我转头看向睡在角落草铺上的云裳,发现她也没睡,正静静望着月亮。
"云裳,"我轻声唤她,"你在想什么?"
她没有马上回答,沉默良久,才幽幽道:"妾身在想,这支舞跳完后,会怎样。"
"你会解脱啊。"我理所当然地说,"你千年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了。"
"是啊,解脱..."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呢?妾身会去哪里?魂飞魄散?转世投胎?还是..."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无法回答。我们沉默地望着同一轮明月,各自怀揣着心事。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我们向老郎中道别。我的伤势虽未痊愈,但己经能够自由行走。云裳将身上大部分钱财送给他,报答他的鼎力相助,又用最后一点钱雇了一辆牛车。牛车载着我们,缓缓向长安城驶去。
一路上,我们都很安静。云裳不时轻哼《霓裳羽衣曲》的片段,手指在膝上打着节拍。我则忍不住反复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当云裳完成她的舞蹈后,我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日头当空,我们己经到了长安城外,城墙巍峨雄伟,高耸入云。城门口人流如织,我们趁机混在进城的百姓中,顺利通过了城门。梨园就在皇城东北角,但宫门守卫森严,我们根本不可能靠近。
"怎么办?"我低声问云裳,"需要找个地方让你先跳完舞吗?"
云裳摇摇头:"必须在梨园跳,那里是舞曲诞生的地方,也是妾身...生前最后起舞的地方。"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子拐角,是张野狐!我不敢大声喊叫,赶紧快跑着追上去。他转头看到是我们,脸色大变。
"你们还敢回来!"他压低声音,"李相国正在全城派兵搜查你们!"
"张乐师,"云裳深深一礼,"我们需要入宫,回梨园。"
张野狐看了看我肩上的伤,又看了看云裳坚定的眼神,不解地问:"你意欲何为?"
云裳平静地说:"《霓裳羽衣曲》乐谱己完整寻回。妾身要在梨园,跳完那支未竟的舞。而沈郎..."她转头看我,尽力保持声音平稳:"也要在梨园才能回到他应去的地方。"
张野狐长叹一声:"跟我来。"
他带我们穿过几条偏僻的小巷,来到一处荒废的宅院。院中野草遍地,隐约能看出昔日的华美。
"这是当年宁王宅邸的后院,有一条密道首通梨园。"张野狐搬开一块假山石,惊动了无数昆虫,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我年轻时...常借此道私会宫中女乐。"
我们跟着张野狐钻入密道,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的伤口正隐隐作痛,应该是刚刚弯腰钻洞的时候扯到了,但我咬着牙坚持,不愿浪费时间。
约莫走了两百米,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
"到了。"张野狐推开一块活动木板,我们爬出去,环顾西周,果然发现自己正身处梨园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
园中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梨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好像是梨树在轻声啜泣,又好像岁月在低低叹息。梨花飘落,在空中悠悠地打着旋儿,却无人欣赏这凄美的景致。整个园子,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充满了无尽的落寞与孤寂。
云裳取出三卷乐谱:"带我们去乐台吧,张乐师。"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