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404会议室
凌晨西点零西分。
耳朵里那微弱却固执的嗡鸣,像一只钻进耳蜗深处的金属蚊子,嗡嗡不休。它从下午就开始作祟,起初只是偶尔的尖啸,被降噪耳机强大的屏障死死摁住。可随着键盘敲击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了又一个通宵,这耳鸣便顽强地钻了出来,在骨膜上顽固地刮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忍受。
我烦躁地一把扯下头戴式降噪耳机,那隔绝外部世界的舒适气泡瞬间破裂。凌晨办公室特有的、被中央空调过滤得毫无生气的凉意,混杂着十几台显示器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和塑料气味,裹了上来。绝对的寂静是种错觉,此刻才显出真容:机箱风扇低沉的喘息,远处服务器机柜永不疲倦的嗡鸣,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异响。
哒…哒哒…哒哒哒哒…
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老式机械键盘特有的、短促而明确的节奏感。
声音的来源,异常清晰——斜对面走廊尽头,那扇永远紧闭的门:404会议室。我盯着那扇门,暗红色的门板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像凝固的血块。这个点?不可能。项目组的人要么早走了,要么像我一样,在自己工位前熬干最后一滴脑汁。404?那个除了月度汇报、平时连耗子都懒得光顾的角落?
耳鸣似乎被这声音刺激得更尖锐了些,像根细针在脑子里搅动。疲惫感沉重地压在眼皮上,但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烦躁和难以言喻的好奇驱使我站了起来。脚步在空旷的办公区带起轻微的回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越靠近404,那键盘声就越发清晰,哒哒哒,哒哒哒……单调、快速、带着一种非人的专注。
我停在门前,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深吸一口气,凌晨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有点疼。拧动,推开。
预想中的黑暗或者空荡没有出现。
灯光惨白,毫无暖意。偌大的会议室中央,那张巨大的黑色会议桌孤零零地杵着。空无一人。
键盘声消失了。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气流嘶嘶声,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果然,是幻听。耳鸣加上连续七十二小时啃那块硬骨头带来的精神衰弱,大脑开始制造幻觉了。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准备退出去。
就在视线即将完全离开会议室内部的刹那,异变陡生。
正对着我的那面墙——那面贴着公司季度目标海报、印着巨大“拼搏、创新、赢未来”标语的雪白墙壁——边缘开始模糊。不是视觉残留,不是眼花。是实实在在的溶解。白色的墙漆如同投入沸水的蜡,无声地软化、流淌、剥落,露出下面……另一种存在。
锈蚀的暗红色金属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从溶解的墙体后面狰狞地凸显出来。管道粗粝、布满暗红的铁锈和可疑的深色油污,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令人牙酸地蠕动、盘绕,发出金属摩擦的、细微却刺耳的“吱嘎”声。管道连接处,巨大的、形状扭曲的金属阀门突兀地鼓胀着,像生锈的肿瘤,阀门上本该是铭牌的地方,歪歪斜斜地焊接着几块闪烁不定、接触不良的霓虹灯牌。那灯牌上跳动的字符,是代码!变量名!
tempDataHolder_Ultimate_Final_v2,globalfigObject_Maybe……字母和数字扭曲着,灯光时明时灭,发出滋滋的漏电声,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小簇幽蓝的电火花。
空气变了。不再是办公室的凉意,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浓重机油味和金属锈蚀腥气的味道,沉沉地压下来,令人窒息。脚下昂贵的地毯触感也变得怪异,踩上去不再是柔软,而是一种粘滞的、仿佛踩在冷却沥青上的感觉。
我像被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冲上头顶,耳边的嗡鸣被一种巨大的、低频的轰鸣取代。那不是幻听!这……这是什么?某种全息投影恶作剧?不可能!那种锈蚀金属的冰冷腥气,那管道蠕动时发出的、几乎能摩擦在骨头上的吱嘎声,真实得令人作呕。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片锈蚀、蠕动、闪烁着错误代码的金属丛林上移开。它像某种活体建筑的腐烂内脏,又像一个庞大到无法理解的、用劣质金属和垃圾代码强行拼凑起来的机械生物的腹腔。它覆盖了现实,却并非取代,更像是一种叠加——一种本不该存在、却因某种“触发条件”而强行显现出来的“层”。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伪类!CSS里的:hover,元素本身没变,但当鼠标悬停时,它却可以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式!难道这404会议室……此刻正处于某种诡异的“伪状态”?被“悬停”了?被什么悬停?被我的视线?被我的耳鸣?还是被这该死的凌晨西点零西分?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心脏,但一种更原始的、属于程序员的本能却在疯狂尖叫:看看!看清楚!这他妈到底是怎么“运行”起来的?那些歪斜的霓虹灯牌变量名,那些如同打结的肠子般蠕动盘绕的管道(函数调用栈?),它们是如何在这种混乱不堪的状态下,竟然还能维持着某种诡异的“运行”迹象?管道里确实有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数据流?)在极其缓慢地流动,阀门偶尔抽搐般开合,漏出几滴污浊的油滴。
这不可能!违背了所有优化原则,所有设计模式!这简首就是代码的地狱!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与荒谬中,我的视线穿透层层叠叠、锈迹斑斑的管道迷宫,落在了会议室最深处,那个被巨大阴影笼罩的角落。
那里,堆积着难以形容的“垃圾”。废弃的、扭曲变形的巨大齿轮(废弃的类?),散落一地的、布满裂痕的晶体碎片(破碎的数据结构?),纠缠成团的、仿佛某种生物神经节般的发光线路(混乱的回调?)。在这由代码废弃物堆成的、散发着腐朽电子元件和过期润滑油混合恶臭的小山丘顶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背对着门,佝偻着,面向那面仍在不断剥落、显露出更多锈蚀管道和闪烁霓虹的墙壁。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洗得有点发白的灰色连帽卫衣,包裹着他同样瘦削的肩背。那顶卫衣的帽子,也和我习惯性地拉起来遮住显示器反光时一样,松松垮垮地罩在头上。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意。
那背影……是我自己。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战栗瞬间攫住了我,从尾椎骨一路炸开,头皮发麻。胃袋猛地抽搐,喉咙深处涌上酸水。我死死捂住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抑制住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
他动了。
坐在垃圾代码堆顶端的那个“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动作生涩,像一台关节严重锈蚀、缺乏润滑的机器。
那张脸……是我的脸。五官轮廓,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分毫不差。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活气,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接近金属的冷灰色,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干涸的泥浆。
他空洞、麻木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越过层层叠叠的锈蚀管道和闪烁的霓虹,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虚无。
然后,他垂下了眼睑,看向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
他的十指、扭曲,指缝间、指甲下,正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渗出一种粘稠、污浊、散发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泥浆。那泥浆如同活物,粘稠地流淌下来,滴落在身下堆积的代码垃圾山上,发出“啪嗒…啪嗒…”令人作呕的轻响。每一滴落下,都让那堆垃圾山的腐朽气息更加浓郁一分。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被这极端诡异的景象冲击得几乎魂飞魄散时,他抬起了那张灰败的脸。嘴唇机械地开合了几下,如同卡壳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这充斥着金属摩擦和霓虹闪烁的空间里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我的耳膜:
“内…存…泄…漏…”
他的目光再次空洞地落回那流淌着腐臭泥浆的手指上,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的事实。
“你…写…的。”
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猛地一震。墙壁上剥落的白色碎片骤然加速,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雪。那些锈蚀的管道发出更加剧烈的呻吟,霓虹灯牌疯狂闪烁,几近爆裂。我脚下粘滞的“地毯”猛地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亿万细小虫豸啃噬神经的尖锐疼痛,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攫住了我的太阳穴!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挤出喉咙。我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