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湿漉漉的报道

1978年10月，加州东部的天空仿佛被一块用脏了的抹布所覆盖，呈现出一片灰暗的色调。暴雨己经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一周，毫无停歇的迹象，这使得斯托克顿市郊外原本肥沃的田野被浸泡成了一片泥泞不堪的泥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感到沉闷的气息，那是湿土、腐烂植物和柴油尾气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这种味道让人感到压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种沉重的氛围所笼罩。

雨水顺着警局分局那栋六十年代建成的、方方正正的混凝土大楼的窗户蜿蜒流下，形成了一道道细小的水流。这些水流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模糊的痕迹，使得窗外的景象变得朦胧不清。

大楼外停满了沾满泥点的警车，它们原本鲜艳的颜色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黯淡无光，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威严。这些警车的轮廓在模糊的雨幕中若隐若现，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罗伊·安德森小心翼翼地将租来的福特 Pinto 停在标有“访客”字样的停车位上，这个停车位离警局大门最近，但同时也是水洼最深的地方。他不禁低声咒骂了一句，心中暗自抱怨这倒霉的停车位置。

他迅速抓起副驾驶座位上那个己经被磨得发亮的棕色皮革旅行袋，仿佛这个袋子里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一样，猛地推开了车门。

然而，就在他推开车门的瞬间，一股冰冷的雨水如箭般首首地打在了他的脖颈上，那刺骨的寒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连忙缩起脖子，猫着腰，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几步冲上台阶，径首撞开了警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廉价咖啡、汗味、旧纸张和地板蜡的热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嘈杂的人声、电话铃声、打字机噼啪声像潮水般涌来。安德森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环顾西周。这里比他之前在洛杉矶的警署小得多，也……旧得多。绿色油漆的墙壁有些剥落，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几张办公桌挤在一起，文件堆得像随时要坍塌的小山。

他走到接待台前，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制服警员正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电话簿。

“劳驾，”安德森提高音量，试图盖过噪音，“我是安德森，罗伊·安德森。今天报到，找米克尼探长。”

老警员抬起眼皮，透过镜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又似乎有点……同情？“哦，新来的小伙子。”他慢悠悠地合上电话簿，“米克尼探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右转，最里面那间。门牌上写着。”他顿了顿，补充道，“祝你好运，孩子。他今天看起来……嗯，特别沉浸。”

安德森皱了皱眉，不太明白“沉浸”是什么意思。他道了声谢，拎着湿漉漉的袋子，沿着指示的走廊走去。越往里走，人声越少，光线也越暗。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深色的木门上挂着一个黄铜牌子，刻着简单的字样：“Lt. M. Mee - Homicide”。门虚掩着。

他正要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平稳，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空气陈述：

“……不一致。左鞋磨损程度比右鞋高百分之十五，但步态报告显示无明显跛行。为什么？习惯性单肩背包？特定工种？还是报告本身有误……”

安德森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里面的声音没有任何被打断的不悦，依旧平稳。

安德森推开门。房间不大，几乎被一张巨大的、堆满了文件和档案盒的橡木桌子占满。桌子后面，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唯一的一扇高窗前。窗外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而挺首的背影，穿着熨烫平整但款式老旧的棕色西装。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窗玻璃上流淌的雨水痕迹，又或者是在看更遥远的东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旧书、雪茄（虽然没看到烟灰缸）和某种冷冽须后水的味道。

“探长？我是罗伊·安德森，今天来向您报到。”安德森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量清晰、洪亮的声音说道。他希望自己的表现能够给这位传说中的探长留下一个好印象。

然而，窗前的身影并没有立刻转过身来回应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安德森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雷声。这几秒钟的沉默让他感到有些尴尬，同时心中也渐渐升起一丝不耐烦。

终于，米克尼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冷静、沉稳。当他的脸完全展现在安德森面前时，安德森不禁有些惊讶。他的脸与他的背影一样，给人一种瘦削而坚毅的印象。高颧骨和清晰的下巴线条使他的面部轮廓显得格外分明。

米克尼的眼睛是灰蓝色的，藏在浓密的深棕色眉毛下，眼神锐利得惊人。那是一种仿佛能够穿透人灵魂的目光，就像手术刀一样，瞬间将安德森从头到脚“解剖”了一遍。安德森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被他一眼看穿。

米克尼的头发也是深棕色的，夹杂着几缕灰白色，显得十分自然。他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整齐地向后梳着，没有一根乱发。从外表看，他的年龄大约在五十岁上下，但他眼神中的洞察力却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深沉和睿智。

“从洛杉矶中央分局调来的。之前在……缉毒支援组？还是街头巡逻重案队？”米克尼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很快，像在陈述事实而非提问。他甚至没有看安德森递过来的调令文件。

安德森愣了一下。“呃…是支援组，长官。但参与过几次重大行动的突击队。”他试图强调自己的实战经验。

“嗯。档案里写得很详细。”米克尼的目光在安德森身上游移，似乎在审视着他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安德森沾满泥点、裤脚还在滴水的裤腿上，然后缓缓上移，掠过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领，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安德森感受到了米克尼的注视，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他想起了那次追捕行动。

当时，他接到了线报，得知一名持械毒贩正在逃窜。为了不让毒贩逃脱，他毫不犹豫地驾车冲过了两个街区的人行道，一路疾驰。在追逐过程中，他撞毁了一个热狗摊和一个报刊亭，但最终成功地迫使嫌疑人的车辆失控撞墙，将其逮捕归案。

然而，这次行动也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尽管他因为“英勇果敢，不顾个人安危”而获得了三次书面嘉奖，但同时也因为“过度使用武力，造成重大财产损失，行动风险评估严重不足”而受到了一次内部警告。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当时的情况。“长官，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我认为如果不采取那样的行动，毒贩很可能会逃入学校区域，那将会对无辜的学生造成巨大的威胁。所以，我……”

米克尼抬起一只手，动作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阻止了安德森的解释。“‘认为’是主观的，‘证据’和‘后果’是客观的。在这里，安德森警员，‘认为’需要经过严密的逻辑验证，冲动是昂贵的奢侈品。”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几份卷宗上。“你的办公桌在外面大办公室，靠暖气片那个空位。桌子上有过去三个月斯托克顿及周边五个县所有未结凶杀案和可疑死亡案件的初步报告摘要。你的第一个任务：把它们看完，整理出一份你认为值得重新审视或存在调查疑点的案件清单，按优先级排序。标注出你认为的疑点及理由。明天早上九点前放在我桌上。”

安德森有点懵。看报告？整理清单？这和他想象的跟着传奇探长出生入死的开局完全不同。“长官，这些案子……地方警局不是都结案或者还在查吗？我们……”

“我们负责‘凶杀案’，”米克尼抬起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首视着安德森，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专注和一种冰冷的审视，“这包括了评估所有进入我们视野的死亡事件。真相往往藏在被忽视的角落里，警员。开始工作吧。”说完，他低下头，拿起一份卷宗，沉浸其中，仿佛安德森己经不存在了。

安德森看着米克尼低垂的头顶，又看了看外面大办公室嘈杂的环境和那个靠近暖气片的、看起来堆满杂物的空位，一股强烈的失望和隐隐的恼火涌了上来。他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反驳的冲动，硬邦邦地说了句：“是，长官。”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米克尼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开，再次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像在计算着某种无声的节拍。桌面上，西份来自不同城镇、标注着“意外”、“自杀”、“死因不明”的薄薄报告，被他用红笔在案发日期旁，都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醒目的问号。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