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波特维尔的路途漫长而艰辛,仿佛时间在这倾盆大雨中被拉长、扭曲,变得不再真实。安德森紧握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瞪大双眼,试图在这能见度极低的路面上分辨出正确的方向。
雨水如瓢泼一般倾泻而下,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在坑洼不平的老路上肆意流淌。每一次车轮碾过坑洼,车身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它也在这恶劣的天气中苦苦挣扎。
“该死的鬼天气!”安德森终于忍不住咒骂出声,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哀鸣,然而这声音瞬间就被淹没在更大的雨声中,仿佛连这小小的汽车也在这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安德森心烦意乱地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的米克尼,只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米克尼似乎完全不受恶劣路况和噪音的影响。他靠坐在椅背上,眼睛半闭着,但安德森知道他绝不是在休息。他的右手食指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点动着,像在无声地敲击着某种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节拍。左手则拿着一份被雨水打湿了边缘的电传报告纸——关于波特维尔案情的初步简报,只有寥寥几行字:女性死者,废弃66号公路老服务站,无明显线索,暴雨破坏严重。
“探长,”安德森试图打破沉默,也试图驱散自己心中因未知和这鬼天气带来的烦躁,“您…您怎么确定这第五起和之前西起有关?就凭都是雨夜,死者都是女的?这范围也太广了…”他想起米克尼在办公室那番关于概率和巧合的言论,道理他懂,但情感上还是觉得有点玄乎。
米克尼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目光依旧落在前方模糊的雨幕上,声音平稳地穿透噪音:“范围广,是凶手精心的设计。雨夜,是他的舞台和掩护。女性受害者,是他选择的特定目标群体。但核心,警员,在于‘毫无线索’的模式重复。”他的手指停止了点动,转而轻轻着报告纸的边缘,“西个现场,都被暴雨‘完美’地清理过。地方警力有限,经验参差,面对看似‘意外’的现场,常规勘查往往浅尝辄止。当第五个‘完美’的雨夜无痕现场出现时,模式就清晰了。这不是随机,而是签名。”
安德森沉默了一下,消化着米克尼的话。他想起自己整理报告时对那些“疑点”的轻视,脸上有些发烫。“那…废弃的服务站…凶手为什么选那里?”
“隔离。控制。象征。”米克尼吐出三个词,言简意赅,“远离人烟,便于行事。空旷破败,易于掌控受害者。66号公路…”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曾经的‘母亲之路’,象征流动、旅程,如今衰败废弃,或许在凶手扭曲的认知里,象征着某种终结或回归。”
安德森对“象征”这类词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抓住了“隔离”和“控制”。这听起来很危险。“我们…就两个人去?要不要等图莱里县的支援?”
“等支援,痕迹就彻底消失了。”米克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暴雨是最好的破坏者,也是最好的…保留者。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在它彻底抹去一切之前,读懂它短暂保留下的信息。”他侧头看了一眼安德森,“害怕了,警员?”
“怕?”安德森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只是觉得应该更稳妥!谁知道那疯子是不是还在附近晃悠!”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冰冷的枪柄,这给了他一丝底气。
米克尼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安德森以为是错觉。“有警惕性是好的。但恐惧会蒙蔽你的眼睛和脑子。记住,我们是猎人,不是猎物。”他不再说话,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银质烟盒,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支没有过滤嘴的手卷烟。他取出一支,放在鼻下深深嗅了嗅烟草的辛辣气息,却没有点燃。在封闭的车厢里抽烟显然不明智,尤其是在这种路况下。他只是需要这个动作来集中精神,或者平复某种旁人无法察觉的情绪。
安德森看着米克尼嗅烟的动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冷峻探长表现出一点个人习惯。这让他感觉米克尼稍微…像个人了?虽然依旧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接下来的路程在沉默中继续,只有雨声和引擎声作伴。安德森的胃开始咕咕叫,他才想起自己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他瞥见米克尼的脚边放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棕色皮公文包,鼓鼓囊囊的。
“探长,您…带吃的了吗?”安德森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米克尼没看他,只是弯腰从公文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抛给安德森。
安德森手忙脚乱地接住。打开油纸,里面是两块看起来非常坚硬、表面撒着粗盐粒的苏打饼干。
“只有这个?”安德森有点失望。
“高热量,易保存,不产生垃圾。”米克尼言简意赅,“在野外蹲守或者赶时间时最实用。水在座位后面。”他指了指后座的一个军用水壶。
安德森一脸无奈地拿起那块饼干,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口。结果不出所料,这饼干硬得就像石头一样,差点把他的牙齿给咯掉。不仅如此,那股咸味更是让他眉头紧皱,苦得他差点吐出来。
他艰难地咀嚼着,每一口都像是在和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较劲。好不容易把饼干咽下去,他赶紧摸索着拧开水壶,仰头猛灌了几口冷水。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和粗糙的饼干碎屑一起,让他的喉咙有些刺痛。
安德森一边喝水,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米克尼。只见那位老派探长正闭目养神,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难吃饼干的影响。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这难以下咽的食物对他来说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果腹之物。
安德森心里不禁暗暗嘀咕:“这老派探长,连吃的都这么……硬核。”他实在想不通,这样的食物怎么能吃得下去呢?不过看米克尼那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也许这就是他独特的饮食习惯吧。
就在安德森艰难地吞咽着第二块饼干时,米克尼突然睁开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减速。前面路口右转,离开主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精准的预判。
安德森一愣,他还没看到任何路牌。“您怎么知道?”
“地图。”米克尼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废弃公路特有的…衰败感。”他示意前方。
安德森眯起眼睛,透过模糊的前挡风玻璃,隐约看到主路右侧延伸出一条更狭窄、更破败的岔路,柏油路面龟裂严重,两边杂草丛生,几乎将小路淹没。路旁歪斜地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路牌,字迹早己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指向岔路的箭头轮廓。一股荒凉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与66号公路本身的没落感叠加,令人心头沉重。
安德森依言减速,猛打方向盘,警车摇晃着冲下主路,驶入那条被遗忘的岔道。车轮碾过坑洼的积水和泥泞,溅起浑浊的泥浆。雨点似乎更密集地砸在车顶,发出沉闷的擂鼓声。
开了大约半英里,一片模糊的、低矮的建筑轮廓出现在雨幕中。几辆闪着警灯的图莱里县警车停在路边,像黑暗中不安的萤火虫。一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警员站在路中间,拼命挥舞着手电筒示意停车。
安德森把车停稳。米克尼没有立刻下车,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配枪,然后拿起放在脚边的一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黑色手提箱——里面装着他最精密的勘查工具。他看了一眼还在努力咽下最后一口饼干、被噎得首翻白眼的安德森,递过水壶。
“深呼吸,警员。把饼干咽下去。”米克尼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异常清晰,“然后,带上你的观察力。从现在起,每一滴雨水,每一片泥泞,每一丝气味,都可能是凶手的留言。”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和更浓郁的、混合着铁锈、潮湿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的风瞬间灌了进来。
米克尼毫不犹豫地踏入倾盆大雨中,风衣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瘦削的身影在昏黄的警灯和手电光柱的切割下,显得异常坚定,像一把即将刺破雨幕的利刃。
安德森赶紧灌了一大口水,把喉咙里那团该死的饼干冲下去,抓起自己的配枪和强光手电,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潮湿空气,也紧跟着冲进了暴雨里。脚下的泥泞瞬间吞噬了他的鞋帮,冰冷的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激得他一个哆嗦。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在雨中大步前行、目标明确的背影。
废弃的服务站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匍匐在黑暗的雨幕中,等待着它的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访客。而他们,是来解读它腹中那场无声杀戮的密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