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陈牧己在帐外系紧玄甲。
皮靴碾过结霜的草茎,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摸了摸腰间的演武殿令牌,凉意透过甲叶渗进掌心——昨夜在殿内推演狼山地貌至凌晨,三百次沙盘倾覆后,终于在第七十八次找到了北戎骑兵的突破口。
“陈将军!”
周将军的玄铁枪尖挑开帐帘,银鳞甲在雾中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十骑亲卫,马蹄铁撞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溅进晨雾里。“狼山后径的雪线比往年高两尺,”老将扯了扯皮氅,“你那演武殿里的沙盘,可算到了?”
陈牧翻身上马,掌心在鞍鞯上按出个浅印。
演武殿里阴兵虚影的呐喊突然在耳畔炸响——那些被他反复推翻重筑的木俑阵,此刻正与眼前的雪岭重叠。“末将算到了,”他拨转马头,“所以要在雪线以上三十步设暗桩。
北戎的铁蹄踩断第三根桩子,就是咱们的弩箭齐发时。“
马队碾着积雪往狼山去。
陈牧的目光像锥子,扫过每道山梁、每片灌木。
当他们绕过第七道弯时,他突然勒住缰绳。“停。”
十骑在他身后刹住,雪沫子扑上甲叶。
陈牧翻身下马,靴底踢开半尺厚的积雪,露出下面黑黢黢的岩石。“这里。”他用剑柄敲了敲岩缝,“山坳背风,北戎的斥候必定选此处歇脚。”他抬头望向左侧山尖,“那棵歪脖子松的位置,正好能俯视这片凹地——周帅,此处设个暗哨,用藤条编伪装,比建望楼更隐蔽。”
周将军眯起眼,手搭凉棚望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好个隐蔽!
去年北戎细作混进咱们望楼,老子砍了三个守将的脑袋——你这法子,倒像在演武殿里和斥候对过招?“
陈牧没接话。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岩石上的冰棱。
演武殿里,韩信虚影曾用竹片在沙盘上划出同样的岩脉:“藏兵于形,方为守道。”此刻他终于明白,那道虚影为何总在深夜的油灯下反复擦拭竹片——真正的防线,从来不在明处。
日头爬到中天时,他们站在了狼山主脊。
陈牧展开羊皮地图,用炭笔在“黑风谷”位置画了个圈:“此处设主堡。”他指向左侧山梁,“那边建三座箭楼,呈三角排布。
北戎骑兵冲过来,东边箭楼射马腿,西边压阵脚,主堡的床弩专打旗手——“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山脚下的柳林,”柳林里的地窑,末将昨夜又派了二十个弟兄去探。“他声音低了些,”若真有暗洞通向北戎那边......“
“你是说孙先生的旧防策?”周将军哼了声,“那老东西今早核对粮窑,发现第三窑还埋着五百石霉粟——本帅让他带着民夫去晒粮了。”他拍了拍陈牧的肩,“你接着说,这三角火力网,怎么防得住北戎的连环冲锋?”
陈牧从怀里摸出块木牌,正是演武殿里推演用的“阴兵令”。“末将求周帅允个特例,”他指尖着木牌上的鬼面纹,“每夜子时到寅时,末将带十名亲卫守主堡。”他抬眼,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北戎擅长夜袭,但他们不知道......”他压低声音,“这世上有些哨岗,连鬼都不敢靠近。”
周将军的瞳孔缩了缩。
他盯着陈牧腰间的令牌看了片刻,突然仰头大笑:“好!
本帅倒要看看,你这演武殿里的阴兵,能不能吓退北戎的狼崽子!“
日影西斜时,勘察队回到营寨。
陈牧没回自己帐,首接去了校场。
百十个士卒正围着篝火烤手,见他过来,纷纷起身,却又犹豫着没行礼——这些人里有半数是孙先生旧部,对新将的“怪规矩”还存着疑。
“列横队!”陈牧的声音像炸雷。
士卒们面面相觑。
以往操演都是雁行阵,哪有横队的说法?
最前排的老兵张二牛挠了挠后脑勺:“陈将军,横队挨箭......”
“挨箭?”陈牧抽出佩剑,在雪地上划出三道线,“第一排半蹲举盾,第二排跪姿持弩,第三排立着抽刀。
北戎骑兵冲过来,盾阵挡箭,弩手三息一轮射,刀手专砍落马的敌兵——“他突然指向张二牛,”你带十人当敌骑,冲过来!“
张二牛梗着脖子冲了,马蹄掀起雪雾。
陈牧大喝:“举盾!”前排士卒慌忙蹲下,盾牌磕磕绊绊地竖起来。“弩上弦!”第二排手忙脚乱地扳动弩机。“放!”
三支弩箭几乎同时破空,一支擦着张二牛的耳朵飞过,一支钉在他坐骑的前蹄边,第三支首接扎进马脖子。
那马吃痛人立,把张二牛掀进雪堆里。
“好!”校场边上突然响起喝彩。
周将军不知何时站在那儿,手里还拎着酒葫芦,“老子当年在边军,十个人射不中一个骑兵——你这法子,能活更多人!”
士卒们面面相觑,张二牛从雪堆里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子,突然“扑通”跪在陈牧面前:“末将愚钝!
陈将军教的不是阵,是......是活命的法子!“
陈牧伸手拉他起来,掌心触到他甲叶下凸起的旧伤疤。
这些伤疤他在演武殿里见过无数次——每个阴兵虚影的背上,都有这样的伤痕。“明日起,”他提高声音,“每日寅时校场集合。”他望向远处正在落山的太阳,“等北戎的战鼓擂响时,我要你们的刀,比演武殿里的阴兵更利。”
暮色漫进营寨时,陈牧回到帅帐。
案上摆着赵文书刚送来的粮册,最末一页用朱砂笔圈着:“柳林三窑,实存粟米二千三百石。”他指尖划过那行字,突然想起今日勘察时,柳林里的积雪下露出半截陶片——那纹路,和演武殿里阴兵虚影腰上的酒坛碎片一模一样。
“陈将军。”赵文书掀帘进来,怀里抱着个油皮纸包,“孙先生说,第三窑的霉粟晒了半仓,剩下的......”他突然顿住,顺着陈牧的目光看向窗外——柳林方向,有炊烟正缓缓升起。
陈牧摸出火折子,“啪”地打燃。
火苗映着他眼底的暗芒:“去把张二牛叫来。”他将粮册推到赵文书面前,“再让他带十个嘴严的弟兄,今夜子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去柳林后坡看看。”
赵文书接过粮册,突然发现陈牧指节上沾着些褐色粉末——那是粟米发霉后才会有的,混着泥土的腥气。
窗外的暮色更深了。
陈牧望着柳林方向的炊烟,听见演武殿里传来阴兵的号角。
那些在殿内推演过无数次的画面,终于要在这片雪地上,真正活过来了。
而他知道,比防线更重要的,是——
粮草。
寅时三刻,陈牧的靴跟碾过结霜的营道,哈出的白雾里裹着冷硬的指令:“赵文书,把各防区需粮清单再对一遍。”他手里攥着半卷羊皮图,边角被演武殿夜灯熏得发黄——昨夜在殿内与韩信虚影对坐,那道虚影用骨签在沙盘上戳出十三处粮窖位置,“守边先守胃,骑兵三天断粮,马比人先跪。”
赵文书抱着账册小跑跟上,冻红的指尖在纸页间翻飞:“主堡存粮两千石,箭楼各三百,暗哨点......”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里泛着光,“陈将军,按您的调度,从云州粮道到狼山主脊,最快半日可达,比以往少了三个时辰!”
陈牧没接话,目光扫过左侧山坳——那里新立着五排草苫粮窖,窖底铺着他要求的松针,能吸潮防虫。
前世军校里“后勤是战争的血脉”的课突然浮上来,他摸了摸腰间的演武殿令牌,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口:“去把张二牛叫来。”
张二牛带着十个士卒跑来时,鬓角还沾着草屑——昨夜他带人在柳林后坡挖了半宿,此刻甲叶上还凝着霜。“末将在!”他嗓门震得营旗晃了晃。
“你带这十人,”陈牧指向粮窖前的空地,“每日寅时卯时,把窖顶积雪扫净。”他蹲下身,用剑尖挑起块松针,“松针潮了就换,要是霉了一粒米......”他抬眼时,张二牛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你知道演武殿里的阴兵是怎么死的么?”
张二牛喉结动了动:“末将知道!
去年运粮队被北戎劫了,弟兄们饿得啃树皮......“
“对。”陈牧站起身,“他们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粟饼。”他拍了拍张二牛的肩,“你守的不是粮,是活人的命。”
张二牛“咚”地跪地:“末将拿命守!”
日头爬上中军帐时,军议的号角响了。
陈牧掀帘进去,正撞上周将军摔茶盏的动静。“孙先生,”老将的银须抖成一团,“你说防线耗粮?
老子去年修望楼,十车粮倒有三车喂了耗子!“
孙先生扶了扶青布幞头,指尖在案上敲出冷笑:“周帅偏信新人,末将不敢多言。”他瞥了眼陈牧,“只是这’三角箭楼‘’暗桩弩阵‘,听着花哨,真能挡得住北戎的’狼突营‘?
上月王参将也说自己的防线’固若金汤‘,结果......“他顿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帐外——那里竖着新立的招魂幡,是王参将部全军覆没的标记。
陈牧解下玄甲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这是他刻意穿的,为了让那些老卒看见,新来的将军不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孙先生说的王参将,”他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帐柱,“末将查过他的粮册。”他抽出赵文书整理的账册拍在案上,“去年九月到腊月,他的粮窑少了一千二百石粟米。”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炸裂的响。
孙先生的手指在桌沿抠出个白印:“陈将军这是......”
“北戎的‘狼突营’,”陈牧打断他,“吃的是咱们的粮。”他翻开账册,指着被朱砂圈红的数字,“王参将的粮窑离北戎细作潜伏的柳林,不过半里地。”他抬头时,目光扫过孙先生发僵的脸,“末将的防线,第一桩事就是断了这条粮道。”
周将军突然大笑,震得帐顶落了层灰:“好!
本帅今日就把粮道巡检权交给陈将军——孙先生,你若闲得慌,不如去教民夫怎么晒粮?“
孙先生猛地起身,青布幞头滑下半边。
他盯着陈牧腰间的演武殿令牌看了片刻,甩袖出帐时,靴底踢翻了炭盆,火星子溅在陈牧脚边,很快被积雪压灭。
陈牧弯腰捡起炭块,指尖触到冰凉的雪。
演武殿里,白起虚影的话突然在耳畔炸响:“防敌先防内,粮草不净,千军皆溃。”他捏碎炭块,黑色粉末顺着指缝漏进雪里,像极了柳林粮窑里那些发霉的粟米。
三日后未时,狼山脚下的枯草突然剧烈晃动。
陈牧趴在暗桩后的岩石后,手指按在唇上——三百伏兵的呼吸声瞬间消失,像被雪埋了的虫。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二十骑北戎骑兵从黑风谷窜出,马背上的皮甲泛着冷光。
为首的骑士举起狼头旗,正欲往主堡方向冲,前蹄突然“咔”地绊在什么东西上。
“第三根桩子!”陈牧在心里数着,右手猛地往下劈。
“嗡——”
三十张床弩同时震动,弦声刺破寒风。
为首的骑士惨叫着栽下马背,胸口插着拇指粗的弩箭;第二骑的马腿被削断,人仰马翻砸在第三骑身上;剩下的骑兵刚勒住缰绳,左右山梁的箭楼里就泼下箭雨——东边射马,西边射人,主堡的弩手专打举旗的。
“撤!”北戎领队吼了声,拨转马头就跑。
陈牧冷笑一声,打了个手势。
张二牛带着十骑从柳林里窜出,马背上的长索“唰”地甩出,套住最后两骑的脖子。
战斗结束时,夕阳把雪地染成血红色。
陈牧踩着碎冰走向俘虏,靴底碾碎了半枚北戎的青铜箭镞——和演武殿里推演的一模一样。
两个俘虏被反剪着手跪在雪地里,一个捂着手腕的箭伤呻吟,另一个却垂着头,连粗气都不喘。
“抬起来。”陈牧踢了踢那俘虏的下巴。
那张脸露出来时,他的瞳孔缩了缩——这不是普通的北戎骑兵。
对方的耳后有个淡青色的刺青,像条盘着的蛇,和柳林后坡挖出的陶片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带回去。”陈牧摸出阴兵令擦了擦,“连夜审问。”
张二牛应了声,刚要动手,那俘虏突然抬头。
陈牧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又迅速被狠戾盖住——但那丝慌乱,太像演武殿里那些被阴兵围住的细作了。
暮色漫过狼山时,陈牧站在主堡上,望着押俘虏的队伍往营寨去。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却听见演武殿里传来阴兵的呐喊——那些被他推演过无数次的画面,终于要在今夜,撕开第一道裂缝了。
而那两个俘虏,正被押进营寨的地牢。
其中一个,在跨门槛时,悄悄用靴底蹭掉了鞋跟上的泥——露出里面沾着的,半粒发霉的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