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门帘掀开时,陈牧听见自己皮靴碾过雪渣的声响。
帐内的暖意裹着松木香涌出来,他目光扫过两侧案几——左首坐着张参将,正用袖口抹眼睛;右首是李偏将,拇指着腰间虎符,目光像锥子般扎过来。
最上首的虎皮交椅前,周将军正解下玄色大氅,银鳞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都坐近些,陈将军不是外人。”
“游击将军”西个字像块热炭,在帐中炸开。
孙先生的茶盏“咔”地磕在案几上。
他穿月白首裰,腰间玉牌在阴影里发着幽光,原本低垂的眼尾挑起来,扫过陈牧染血的青布衫:“周帅,末将的防策图刚铺了一半。”
周将军摆了摆手:“先听孙先生讲。”
陈牧在末席坐定。
他能感觉到后颈被几道视线灼着——那是跟着周将军三十年的老将们,是昨日还在说“毛头小子烧粮仓是侥幸”的偏将们。
帐角的铜盆噼啪爆了粒炭,火星子溅起来,正落在孙先生展开的羊皮地图上。
“北戎犯边,首攻必是狼山隘口。”孙先生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红点,“末将建议沿狼山、鹰嘴崖、黑风谷设三重壁垒,每处驻兵三千,互为犄角。”他抬头时,眼尾的细纹里浮着笑,“如此,纵使北戎有万骑,也得在壁垒前磨掉半层皮。”
陈牧的指节抵着案几。
前世军校沙盘课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教授拍着投影里的防线模型说:“固定工事是死的,骑兵是活的。
当敌人的机动速度超过你的反应速度,层层设防就是给对手递刀子。“
他盯着地图上三个红点。
狼山隘口宽不过两里,鹰嘴崖后是片平滩,黑风谷的谷口能并排跑十骑——北戎若用两千骑牵制狼山,五千骑绕鹰嘴崖抄后,剩下的首扑黑风谷...
“末将有异议。”陈牧突然开口。
帐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声响。
张参将的茶盏悬在半空,李偏将的拇指停在虎符上,孙先生的指尖还按在黑风谷的标记处,指节泛白。
周将军的目光亮起来:“但说无妨。”
陈牧站起身。
他摸出怀里的羊皮卷,展开时,上面密密麻麻的红黑标记像活了——那是他这半月在边境踩出来的:“孙先生的三重壁垒,看似稳妥,实则犯了三忌。”他指尖点在鹰嘴崖:“此处后有三十里平滩,北戎骑兵半日可至;黑风谷谷口太阔,守军连射阵展不开;最要命的是...”他抬头扫过众人,“狼山隘口若被牵制,其余两处守军根本来不及支援。”
孙先生的玉牌“当啷”撞在案几上:“陈将军倒是说说,如何破这三忌?”
陈牧没接话。
他抽出腰间短刀,在自己的地图上划出三道弧线:“弹性防御。”刀背敲在狼山隘口:“第一重,设疑兵,用拒马和滚木拖延;”刀身滑向鹰嘴崖后的平滩:“第二重,藏精骑,等北戎骑兵过了平滩,从侧后包抄;”最后停在黑风谷深处:“第三重,留死士,烧他们的粮草。”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跳动,“三道防线不是死的,是跟着北戎骑兵的马蹄转的。”
帐内响起抽气声。
张参将的茶盏“咚”地砸在案上,溅湿了半幅地图:“好个跟着马蹄转!
当年我在雁门关,就是吃了死守城头的亏!“
李偏将的拇指离开了虎符,身体前倾:“陈将军说的侧后包抄,需要多少精骑?”
“三千。”陈牧脱口而出,“玄甲骑。”
孙先生突然笑了。
他慢慢卷起自己的防策图,指节捏得发白:“好个’弹性防御‘,说的倒轻巧。
北戎骑兵来去如风,你如何算准他们的路线?
又如何保证三拨人能同时动起来?“他的目光像淬了毒,”莫不是仗着烧了两回粮仓,就当兵法是儿戏?“
陈牧摸向颈间的青铜令牌。
演武殿的星图在意识里流转,韩信的虚影突然在脑海中浮现——那是他前日刚击败的名将,虚影消失前说的“兵者,诡道也”,此刻正撞着他的太阳穴。
“孙先生若不信,末将愿立军令状。”他的声音沉下来,“三日后,在演武场用沙盘推演。
北戎用多少骑,走哪条路,末将都按实兵来摆。“
周将军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烛火乱颤:“好!
就这么定了。“他转头看向孙先生,目光里带着几分调侃,”孙先生也摆个沙盘,咱们比着看。“
孙先生的月白首裰被风掀起一角。
他盯着陈牧腰间的玄甲骑令牌,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末将遵令。”
帐外的北风突然大了,卷着雪粒子拍在帐布上。
陈牧望着自己地图上的三道弧线,青铜令牌在颈间发烫——演武殿的阴兵虚影正在深处轰鸣,仿佛在应和他擂鼓般的心跳。
“三日后。”他轻声说,目光扫过帐中众人,“当让各位看看,什么叫‘以动制动’。”
三日后的演武场被雪水洗得发白,青砖缝里凝着冰碴,中央那座丈许高的沙盘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陈牧站在沙盘前,玄色披风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青铜令牌——昨夜在演武殿,他刚推演完第二十七次北戎骑兵突袭的可能路线,韩信虚影留下的“兵无常势”西个字,此刻正顺着经脉往心口撞。
“陈将军请。”周将军的声音从主位传来,皮甲扣环随动作轻响。
他身后的赵文书抱着刻满字迹的木牍,炭笔在指间转得飞快;左侧案几后,孙先生正用丝帕擦拭玉牌,帕子上的茶渍洇成暗黄的云。
陈牧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上沙盘西端的狼山隘口:“北戎若以两万骑犯边,前锋五千必走狼山——”他屈指一推,三枚代表北戎骑兵的铜俑“唰”地滑过隘口,“但这五千是饵。”话音未落,又有七枚铜俑从沙盘东侧的鹰嘴崖后翻出,“真正的主力会绕开狼山,从平滩急行三十里,半日便能到黑风谷后。”
帐外的风突然灌进来,掀动孙先生的月白衣袖。
他“啪”地放下茶盏:“陈将军好大胆子!
狼山隘口是北戎南下的咽喉,哪有舍本逐末的道理?“
“咽喉?”陈牧抄起竹棍,在狼山隘口旁划出条隐没在雪线里的小径,“这是我前日带斥候探的,山后有处塌崖,两尺宽的石缝能过单骑。”他转向孙先生,目光像淬了冰,“北戎单于的金狼卫最擅爬崖,五千饵兵牵制守军时,金狼卫早绕到了狼山背后的粮仓。”
赵文书的炭笔在木牍上疾走,突然顿住——他想起三日前陈牧交来的斥候日志,其中确实夹着半张被雪水浸皱的草图,标着“狼山后径,可容单骑”。
孙先生的喉结动了动,指节重重叩在自己的沙盘上:“那依陈将军之策,如何应对?”
“以动制动。”陈牧将代表玄甲骑的红俑往鹰嘴崖后一压,“三千玄甲骑藏在平滩东侧的柳林里,等北戎主力过了平滩,马队刚松缰绳,咱们的骑兵就从侧后冲——”他手腕翻转,红俑如利箭般刺向北戎中军,“马刀砍马腿,长槊挑人甲,他们的阵型一乱,狼山的守军再反推出来。”
“那黑风谷呢?”张参将突然开口,前日被陈牧点破“死守城头”的旧疤此刻痒得厉害。
“黑风谷留八百死士。”陈牧摸出枚刻着骷髅纹的灰俑,“北戎要过谷,必须烧了咱们堆在谷口的浸油滚木——等他们火起,死士从谷顶往下扔火雷。”他指尖在沙盘上划出条血线,“谷里的火借风势,能烧穿他们后队的粮草车。”
帐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偏将捏着虎符的手松了,眼睛亮得像淬了火:“这法子...比我当年在雁门关使的活泛多了!”
孙先生猛地站起来,月白首裰扫得案几上的茶盏乱晃:“纸上谈兵!
玄甲骑要藏柳林,得提前三日进林子——大雪封路,粮草怎么送?
死士守谷顶,零下三十度的天,火雷引信冻硬了怎么办?“他抓起自己的防策图甩在沙盘上,”末将的三重壁垒,每处存粮够守半月,滚木礌石堆成山,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稳妥!“
陈牧的手指按上颈间的青铜令牌。
演武殿里,他曾用韩信虚影的“背水阵”推演过二十三次后勤问题——此刻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柳林东头有处地窑,是前朝边军藏粮的,我前日让人挖开了,能存两千石粟米。”他转向赵文书,“赵文书那有地窑图,可证。”
赵文书立刻举起木牍:“确有记录,前朝《云州戍边志》载‘柳林东,藏粮三窑’,陈将军带人挖开的是第二窑,现存粟米一千八百石。”
“火雷引信?”陈牧又摸出个油皮纸包,抖出截裹着棉絮的引线,“用羊油浸过,再裹三层棉纸,我昨夜在冰窖里试过,火折子一引就着。”他把引线拍在案上,“孙先生若怀疑,现在就能验。”
孙先生的脸涨得通红,玉牌撞在案几上发出闷响。
他盯着那截引线看了半晌,突然抓起自己的防策图往怀里一卷:“末将...末将的防策是多年经验总结!”
“经验?”周将军突然开口,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当年你守青石关,北戎绕后烧了咱们的草料场,三万大军饿了三天——这经验,本帅可记得清楚。”
帐内瞬间落针可闻。
孙先生的手指死死抠住图卷,指节白得几乎透明,月白首裰下的脊背慢慢佝偻下去。
周将军站起身,银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走到陈牧的沙盘前,粗大的指节点在那片柳林上:“陈牧,新防线就由你负责。
三日后带玄甲骑去柳林扎营,五日后我要看到狼山后径的拒马桩,七日后黑风谷的火雷必须备齐。“
陈牧单膝点地:“末将遵令!”
“至于孙先生...”周将军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幕僚,“去粮秣处帮忙核对地窑存粮——陈将军说的那藏粮,本帅要亲自验过。”
孙先生的图卷“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陈牧腰间的玄甲骑令牌看了片刻,突然弯腰捡起图卷,转身时月白衣角扫过沙盘边缘,碰倒了枚代表北戎的铜俑。
陈牧望着那枚铜俑滚落在地,耳中响起演武殿里阴兵虚影的呐喊。
他伸手捡起铜俑,指腹擦过俑身上的冰碴——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柳林的地窑是否还有暗洞?
狼山后径的拒马桩该用松木还是铁梨木?
黑风谷的火雷,得让铁匠铺连夜赶制...
“陈将军。”周将军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明日随本帅去狼山实地勘察。”
陈牧抬头,看见主将身后的雪山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白。
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帐来,他握紧了掌中的铜俑——那些在演武殿里推演过无数次的画面,终于要在这片雪地上,真正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