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的皮靴碾过冻硬的雪壳子,咯吱声惊得破庙里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张校尉搓着冻红的手,指节叩了叩歪斜的庙门:“到了,这破庙原是关云长的香火地,十年前北戎骑兵烧了神像,现在成了预备队的窝。”
门内突然爆出粗哑的笑:“张狗子又来送菜了?”话音未落,三西个裹着破毡子的士卒晃出来,刀鞘上的铜钉掉得七七八八,其中一个络腮胡老兵把火盆踢得哐当响,火星子溅到陈牧皮甲上:“新队长?
看着比老子裤腰带上的刀疤还嫩。“
陈牧扫过院内景象:枪头结着冰的长槊东倒西歪戳在雪地里,弓袋敞着口,箭簇沾着草屑;墙角堆着半筐发霉的粟饼,几只瘦得皮包骨的军犬正扒拉雪堆找食。
他听见张校尉在身后小声嘀咕:“这些老兵都是从各营挑剩的,要么犯过军规,要么伤了筋骨,上回剿匪跑两步就喘成破风箱......”
“你懂打仗吗?”络腮胡把腰刀往地上一插,刀尖没进冻土三寸,“还是先练练体能再说吧。”他故意挺了挺胸膛,铠甲下的旧伤疤像条蜈蚣爬过锁骨——那是当年护粮时被北戎马刀砍的。
陈牧没接话,弯腰抄起两袋粟米。
麻袋沉得压得他肩甲咯吱响,可他跑起来时脚步却像踩在弹簧上,雪地被鞋钉犁出两道深沟。
绕着破庙跑了三圈,他把麻袋往老兵脚边一扔,气都没喘匀:“这袋五十斤,三圈一里地,我用了七分半。”
老兵的眼睛瞪圆了。
他记得上个月营里测负重跑,最能跑的小子也用了九分半。
“试试这个。”陈牧走到障碍区。
那是用断梁搭的矮墙,墙根还结着冰。
他后退两步,助跑、蹬地、翻身,竟像只山猫似的首接翻了过去,落地时靴跟在冰面上擦出刺啦声,人却稳稳立住。
围观的士卒慢慢围过来。
有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突然摸出腰间的弩机:“会射吗?”陈牧接过弩,搭箭、扣弦、撤步,三息内连射三箭。
箭簇钉在三十步外的靶心,最中间那支甚至穿透了之前的箭尾,箭杆颤得嗡嗡响。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缺耳老兵搓了搓手,声音突然哑了:“老子十年前也能射这样......”
陈牧把弩机还给他,指节敲了敲冻硬的靶布:“从明儿起,每日卯时加训半个时辰。
负重跑、障碍翻、弓弩射,自愿参加。“他扫过众人发皱的甲缝,”但我陈牧在队里一天,就不让你们穿着漏风的铠甲上战场——等练出个样儿,我去求周帅换装备。“
那晚月上中天时,陈牧摸黑进了破庙后殿。
他指尖在砖缝里一抠,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这是白天巡查时发现的,墙灰新落,显然有人常来。
暗格里放着块黑玉,他攥住的瞬间,眼前景象骤变:阴云翻涌的演武殿,青铜灯树自动亮起,韩信虚影负手立在沙盘前:“小将军这是要磨兵?”
“磨的不是兵,是魂。”陈牧指尖划过沙盘上的山形,“他们缺的不是力气,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跑、为什么射。”他想起白天那个缺耳老兵摸弩时发亮的眼睛,“得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边军。”
演武殿的时间流速开始转动。
陈牧让虚影士兵扮作北戎游骑,在沙地上推演追击战;又设了暴雨夜袭的场景,让“溃兵”和“援军”同时出现。
韩信突然笑了:“你这法子像在给兵崽子们讲戏——倒和当年我教新兵认旗语时一个路数。”
子时三刻,陈牧从暗格里抽出黑玉。
破庙后殿的月光冷得像刀,他摸了摸怀里的虎符,鸡血石硌得胸口发烫。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扒着窗缝望去——那个络腮胡老兵正蹲在雪地里,用草棍儿在地上画今天的障碍路线,嘴里还念叨:“墙高两丈,冰面滑......”
“队长。”缺耳老兵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陈牧转身,见他捧着半块烤得焦黑的粟饼,“明儿卯时,我第一个到。”
陈牧接过饼,咬了一口,麦香混着焦糊味在嘴里炸开。
他望着老兵铠甲下若隐若现的伤疤,突然想起演武殿里白起说过的话:“兵者,气也。
气盛则胜,气衰则败。“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庙门吱呀作响。
陈牧裹紧披风躺上草堆,听着院外此起彼伏的鼾声——那是老兵们把破毡子铺在雪地上,特意睡在训练场边。
他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该让他们见见真狼了。”后山老林里的狼嚎,或许能让这些锈了的刀,重新开刃。
第三日卯时三刻,陈牧站在山脚下的老槐树下,看着二十七个裹着兽皮护膝的老兵正往布囊中塞冻硬的粟饼。
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脸上,他却注意到络腮胡王铁柱偷偷往怀里揣了块碎银——那是昨夜替伙房劈柴换的,说是要给山下卖热汤的老妇。
“都听好了。”陈牧扯了扯狼皮斗篷,指节叩了叩腰间的青铜令箭,“从这儿到鹰嘴崖三十里山路,限时三个时辰。
中途会有三拨’北戎游骑‘截击,被木箭射中者算阵亡,最后能站在崖顶举旗的,每人加半斗军粮。“
王铁柱把碎银攥得咔吧响,粗声笑:“队长这是要拿咱们当狼崽子遛?”话音未落,山坳里突然响起号角声。
二十七个身影同时窜了出去,缺耳老兵张九斤跑得最猛,破了洞的皮靴踩碎冰壳,雪粉溅得后颈都是。
陈牧摸出怀里的黑玉,指尖刚碰到凉意,演武殿的阴云便在眼前翻涌。
韩信虚影正用青铜匕首划开沙盘上的等高线:“小将军这招‘绝境磨兵’,倒像当年我在井陉道逼汉军背水而战。”陈牧盯着沙盘上移动的小红旗——那是他用阴兵虚影模拟的“游骑”,“他们得习惯在喘不上气的时候还能拔刀,在喉咙冒烟的时候还记得听号角。”
山路上,张九斤的肺叶快烧穿了。
他数着心跳跑过第七道山梁,突然听见右侧灌木丛里窸窣作响。
未等他摸刀,三支木箭“噗”地钉在脚边——那是陈牧派的两个机灵小子扮的“北戎”。
张九斤骂了句娘,抄起腰间的短斧劈断挡路的野藤,却见前面王铁柱正把“阵亡”的兄弟架在肩上,粗哑的嗓音盖过风声:“狗日的,老子背你走半里!”
日头爬到中天时,鹰嘴崖下只剩十二个人。
陈牧站在崖顶往下望,张九斤的皮靴裂了口,脚趾冻得发紫却还在往上挪;王铁柱背着的“阵亡”兄弟不知何时换成了装水的陶瓮——那是他趁“游骑”截击时顺的。
“收队!”陈牧挥旗的手顿了顿。
十二张沾着雪渣的脸仰起来,他看见王铁柱怀里的碎银露了一角,突然想起昨夜演武殿里白起说的“兵卒之勇,不在杀场,在相扶”。
他扯下自己的狐皮围脖扔过去:“半斗军粮照给,围脖借你们焐脚,晚上还我。”
当夜军帐里,李参军的乌木烟杆敲得案几咚咚响。
他盯着陈牧递来的拉练战报,鼠须眉拧成个结:“周帅刚批了边境巡逻的差使,你这预备队不是能跑能打么?
明儿带二十人去青石峡——听说北戎斥候最近活动得勤。“他眼角扫过陈牧腰间的虎符,烟杆尖戳了戳地图上的断谷,”可别像上回三营似的,被狼叼了箭囊都找不着北。“
陈牧把战报卷成筒,指节抵着李参军的烟杆轻轻一推:“参军费心了。”他走出帐外时,月光正落在虎符的鸡血石上,烫得胸口发疼。
后半夜,他蹲在篝火边和王铁柱、张九斤画地图,炭笔在羊皮上勾出七处埋伏点:“断谷有三道弯,咱们在第二道弯设绊马索,第三道弯藏弩手。”张九斤用缺了耳尖的耳朵蹭了蹭地图:“要是他们跑?”陈牧把炭笔往火里一丢,火星子溅得老高:“跑?
咱们追。“
巡逻那日,北风卷着细雪灌进领口。
陈牧走在最前,靴底刻意碾过新鲜的马蹄印——那是他凌晨查哨时发现的,比军靴深三寸,正是北戎矮脚马的蹄痕。
队伍走到断谷第二道弯时,他突然打了个呼哨。
二十道身影瞬间散入两侧岩缝。
陈牧摸着腰间的青铜令箭,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当先的北戎斥候刚勒住马,脚下的绊马索便“唰”地收紧。
马嘶声里,张九斤的弩机响了——他瞄准的不是人,是马腿。
受伤的马惊跳着撞翻后面的骑手,王铁柱带着人从岩顶扑下,短斧专剁兵器。
半柱香后,十二具北戎尸首横在雪地里。
陈牧蹲下身,用刀尖挑开斥候的皮甲,露出里面绣着狼头的暗纹——和演武殿里韩信说的“北戎精锐斥候”一模一样。
他把暗纹撕下来揣进怀里,抬头正看见张九斤蹲在雪地上,用冻红的手给受伤的北戎马裹布:“这马腿养好了能拉车。”
捷报传回军部时,周将军正翻着陈牧的拉练记录。
他用朱笔在“十二人完成极限拉练”旁画了个圈,抬头对传令兵笑道:“告诉陈队长,让他把那十二人名单报上来——本帅要给他们换精铁铠甲。”李参军站在廊下,乌木烟杆在雪地里戳出个深洞,首到烟丝烧到指尖才惊觉,猛地甩了甩发红的指节。
黄昏时分,陈牧站在青石峡的高岗上。
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雪地上像柄出鞘的刀。
他望着北方渐起的尘烟,那里有未燃尽的篝火,有被雪覆盖的新鲜车辙——比寻常商队多了三辆。
山风卷着狼嚎刮过耳畔,他摸了摸怀里的暗纹,突然笑了:“该让他们见见真狼了。”
当夜,预备队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
王铁柱举着新领的精铁铠甲转圈,甲片相撞的脆响里,张九斤凑到陈牧耳边:“队长,后日巡逻的路线......”陈牧往火里添了块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眼底发亮:“改道黑风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