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殿外,寒风呜咽,卷起枯败的落叶,狠狠摔打在冰冷如铁的玄晶殿门上,发出垂死般的呜咽。
殿内,那万年玄冰玉流淌的恒定冰蓝光晕,此刻只映照出无尽的空寂与萧索。
冰榻之上,林昭辞缓缓坐起身。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滞涩与沉重,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如同无数细针在她断裂的经脉中搅动,带来尖锐的刺痛。
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细碎的发丝,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她终究是坐起来了。褪下了象征阁主无上权柄、冰蚕云丝织就的华贵云纹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旧日内门弟子服
——那是她尚未成为阁主时穿过的。长发仅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愈发衬得她下颌线条清晰却脆弱。
那双曾如寒星般锐利、洞穿虚妄的眼眸,此刻沉淀了太多难以言说的重量,唯有一点冰蓝色的星火,在沉寂的死灰深处,顽强地、近乎偏执地燃烧着。
归墟神引!
那是她破碎道基、残破生命中唯一的光,更是将阿雀从九幽炼狱拉回来的……唯一希望。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魂飞魄散的绝地,她都必须去闯。
殿门无声滑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外界的喧嚣猛地灌入。
林昭辞扶着冰冷刺骨的玄晶门框,指尖用力到泛白,支撑着虚浮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挪了出去。
天衍阁主峰广场,此刻人声鼎沸,与昭明殿的死寂形成刺眼对比。
巨大的“渡厄云舟”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停泊在广场边缘,通体流光溢彩,繁复的符文在船体上明灭闪烁,散发出磅礴浩瀚的灵力波动。
这是前往“天衍秘境”的座驾。太初大典,百年盛事,东域正道的狂欢,更是年轻修士梦寐以求的登天之梯。
广场上,各峰精英弟子身着崭新光鲜的法袍,意气风发,三五成群,兴奋地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机缘与荣耀。
长老们神情各异,或肃穆端方,或矜持自持,或带着审视与算计的目光逡巡。然而,当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弟子服、扶着门框、脚步虚浮得仿佛随时会跌倒的纤细身影,出现在昭明殿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门口时——
整个喧嚣鼎沸的广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瞬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带着各异的心思,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昭辞身上。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有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垃圾般的轻蔑,而更多的,是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疏离与审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寒风刮过广场的呜咽。
“阁……阁主?”一个年轻弟子下意识地低呼,声音里带着惊疑,旋即被身旁的同伴狠狠拽了一下衣袖,脸色煞白地低下头,噤若寒蝉。
林徽玺站在云舟舷梯旁,身侧簇拥着几位气息沉凝的长老。
二长老王崇礼赫然在列,他面色阴沉,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冰冷刻骨的讥诮弧度,眼神如同打量一件碍眼且无用的陈设。
看到女儿出现,林徽玺眼中翻涌着深沉的痛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是山岳般的沉肃,未曾流露出半分动摇。
林昭辞对那无数道或冰冷、或嘲弄、或漠然的目光置若罔闻。
她挺首了单薄却依旧倔强的脊背,尽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牵扯着破碎的道基带来阵阵眩晕,但她不再依靠那冰冷的门框。
她穿过那片由无数目光组成的、无声却锋利如刀的荆棘之路。
人群在她面前如同潮水般自动分开,为她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却无人上前搀扶,无人出声问候,甚至连一个礼节性的点头都吝于给予。
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与冷漠,几乎要将人冻僵。
“呵,这副模样,还妄想统领天衍阁参加两年后的太初大典?是嫌我天衍阁的脸丢得不够干净吗?”
一个刻意压低了、却足以让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从王崇礼身后一名心腹弟子口中飘出,带着淬了毒的讥讽。
“师兄慎言!毕竟……是阁主……”旁边一人假惺惺地劝阻,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却溢于言表。
“阁主?一个道基尽毁的废人罢了!连御剑都做不到,去大典做什么?给那些正道魁首当笑柄看吗?还是去秘境里当炮灰?”
又一人嗤笑着附和,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扎在林昭辞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趋炎附势,人心向背,不过如此。她曾是天衍阁最耀眼的星辰,剑锋所指,群魔辟易,万众俯首。
一朝跌落云端,灵力尽失,便成了人人可踩、急于划清界限的累赘与耻辱。
林昭辞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只是她藏在宽大旧衣袖中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头翻涌的血气。
她终于走到了云舟之下,站在了父亲林徽玺面前。
林徽玺看着她苍白如纸却写满倔强的脸,看着她身上那身格格不入、仿佛昭示着过往荣光彻底褪去的旧衣,眼中复杂情绪如惊涛骇浪,最终只化作喉头一声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沉重地侧过身,让开了通往那冰冷金属舷梯的路。那眼神,沉重如山,无言地诉说着:路,是你自己选的,纵是死路,也须走完。
林昭辞的目光掠过父亲沉痛的眼,掠过王崇礼眼中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得意,掠过周围一张张或冷漠、或讥笑、或避嫌的面孔。
最后,她抬起头,望向那悬浮于空、流光溢彩却散发着拒人千里寒意的巨大云舟。冰冷的金属光泽倒映在她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里面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然。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屈辱感,抬步,踏上了那冰冷的、通往未知生死的舷梯。
单薄纤细的身影在庞大云舟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孤寂,仿佛狂风中的一株残柳,却又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令人心碎的凄凉坚毅。
远处,一道身影远远的注视着这庞大的云舟,眼中流露万千。
“终究.......还是我来晚了嘛”
“死了也好.......”
可是话虽如此,那个人还是望着云舟,目光久久不肯离去,仿佛是想彻彻底底看清楚云舟里的林昭辞
渡厄云舟将林昭辞送至一片荒寂的虚空边缘,便如同畏惧着什么,远远悬停,再不肯前进一步。前方,便是天衍秘境的入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狰狞咆哮的空间裂缝。那入口,更像是一道镶嵌在虚无中的、巨大而沉默的伤痕。
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光幕,笼罩着入口,散发出恒定而冰冷的微光,如同死水般不起波澜。
光幕之后,是深邃到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仿佛通往的不是秘境,而是宇宙尽头的墓穴。
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这里,连虚空本身的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时间都己停滞的死寂。
云舟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最底层的悬梯,冰冷的金属台阶,孤零零地延伸向那片死寂的光幕。
长老和弟子们都聚集在更高的甲板上,隔着遥远的距离,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即将独自走向未知的身影。
没有议论,没有告别,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
林昭辞站在悬梯口。寒风卷起她洗得发白的旧衣袍角,显得身影更加单薄萧索。下方,是深不见底、冰冷永恒的虚空。前方,是那片沉默得令人心悸的光幕入口。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并非来自恐怖景象,而是源于这绝对的死寂与未知,悄然爬上她的脊椎。
破碎的经脉在每一次心跳中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脆弱不堪。道基的裂痕仿佛在这片寂静中发出无声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瓦解。
“回去吧……”一个疲惫的声音在心底低语,带着王崇礼冰冷的讥诮,带着广场上无数道避之不及的目光,也带着父亲那无言沉重的背影
“拖着这副残躯进去,又能改变什么?归墟神引……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你连这入口都未必能安然通过,何必白白送死?找个地方安静消散,至少……体面些。”
绝望的冰冷感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试图冻结她心中那点微弱的冰蓝星火。
理智在分析着每一个不利的因素:孱弱的身体,枯竭的灵力,孤身一人,前路未知且凶险重重。这似乎是一条注定的绝路。
然而——
“小姐…”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仿佛在她灵魂深处炸开的呼唤,带着九幽炼狱最深处浸透骨髓的冰冷和焚烧魂魄的灼痛,清晰地撕裂了这片死寂!
是阿雀!那个从小与她形影不离、情逾骨血的人!那个会偷偷给她藏点心、笨拙地给她梳歪发髻、在她受罚时默默陪跪在雨中的阿雀!更是那个在灭顶之灾降临的瞬间,用尽生命也要将她推开,自己却被凶猛灵气吞噬,仿佛坠入永世不得超脱的幽冥炼狱的阿雀!
那声呼唤,就像是她正在承受永恒酷刑时,穿透无尽黑暗,对尘世间唯一牵挂发出的、绝望的求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剧烈的痛楚瞬间盖过了经脉的撕裂,淹没了道基的哀鸣!
这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滔天的愧疚,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瞬间将那些冰冷的恐惧和动摇焚烧殆尽!
她这条命,是阿雀用被幽魂殿抓的代价换来的苟延残喘!她多活一刻,阿雀便在炼狱中多受一刻非人的折磨!
退缩?等死?然后眼睁睁让阿雀在那无间地狱中永世沉沦?
绝不!
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她残破的心海深处轰然爆发!
那点微弱的冰蓝星火,骤然间迸发出焚尽一切的光芒,驱散了绝望的阴霾!
眼前那片沉默死寂的光幕入口,不再是单纯的未知绝地。
它变成了一条路!一条可能通向“归墟神引”的路!那是唯一能将阿雀从永恒痛苦中拯救出来的希望!
纵使前方是绝对的黑暗,是无声的湮灭,是魂飞魄散的终点,她也必须踏进去!
为了阿雀,她愿燃尽这残躯最后的热血,焚尽这残魂最后的念力!
林昭辞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腑生疼。
她挺首了那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脆弱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焚尽一切的决然。
她不再看那深不见底的虚空,不再看身后遥远的云舟和那些沉默的目光。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金属悬梯边缘,指甲因用力而翻折渗血,尖锐的痛楚刺激着她濒临涣散的神志。
然后,她用尽这具残躯所能榨取的最后一丝力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沿着那孤悬的阶梯,向着那片死寂的、未知的、冰冷的入口光幕,挪了下去。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向着那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处,向着那唯一的、渺茫的希望,也向着那可能永恒的终结,独自前行。
为了阿雀!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