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殿内,死寂如坟。
清冽的寒梅幽香萦绕不去,却驱不散林昭辞肺腑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后山险地的腐朽血腥。
她仰躺在冰玉榻上,身上覆盖着最上乘的云锦,触感柔软如云,却冰冷地贴着她同样冰冷的皮肤。
殿顶万年玄冰玉流淌着恒定不变的冰蓝光晕,柔和,清冷,亘古不移。
它们无声地映照着她此刻的狼狈——长发散乱,毫无章法地铺陈在玉枕上,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曾经清俊如雪峰孤松的脸庞,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一片死寂的苍白,如同被寒霜彻底冻透的顽石。
眼窝深陷下去,浓重的阴影如同最深的墨迹,里面嵌着的双瞳,空洞地对着殿顶流转的光华,失了所有神采,仿佛两口枯竭了亿万年的寒潭。
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归于寂灭。
“阿雀……”破碎的低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斤重的枷锁,沉甸甸地砸在空旷冰冷的殿宇里。
这个名字每一次被念及,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己破碎不堪的心上反复切割、搅动。
魂淼那妖异诡谲、胜券在握的冷笑,阿雀决绝赴死前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她倒下时软如棉絮的身躯……还有最后,那魔头冰冷的手指拂过她散乱白发时,刻入骨髓的轻蔑与嘲弄……
“值得吗?林阁主?”
那黏腻如毒蛇吐信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又一次在死寂的脑海里尖锐地炸开!
林昭辞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头剧烈滚动,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再次涌上。
她死死攥紧了身下冰凉的云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凸如虬龙。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最粘稠的沼泽,将她深深拖拽、吞噬。
经脉寸断,道基损毁,灵力枯竭……这副残躯,连支撑她坐起都成了奢望,更遑论去那九幽魔窟,从魂淼手中夺回……夺回那个因她而坠入深渊的人?
殿门外,细微的争执声如同蚊蚋,却顽固地穿透厚重的玄冰玉门,断断续续地钻进她死水般的意识里。
“……阁主伤重至此,道基尽毁,天衍阁岂能再……”
“……王崇礼!你狼子野心!若非阁主……”
“……大局为重!溯世珠下落不明,强敌环伺,一个废人如何……”
“……大长老!您倒是说句话!难道真要……”
那些声音模糊不清,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剐蹭着她残存的自尊。
长老殿在神言塔的会议……商讨的,竟是她这“废人”阁主的去留。
王崇礼的余党想必在声嘶力竭地要将她彻底踩入泥潭,大长老……她的父亲林徽玺……又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而其他那些或中立或摇摆的长老们,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冰冷的判决。
原来,失去力量,失去阿雀,失去一切之后,连这最后安身立命的所在,也即将崩塌。
林昭辞缓缓闭上了眼,浓密的睫羽在他深陷的眼窝下投下更深的阴影。
她仿佛将自己沉入了最深的海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也隔绝了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绝望与自责。
殿内恒定的冰蓝光辉落在她脸上,只映出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没有通报,只有一股更加沉凝、带着岁月沧桑气息的寒梅冷香悄然涌入,压过了殿内原本的清冽。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光洁如镜的玄晶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千钧重负,缓慢而坚定地靠近冰榻。
林昭辞没有睁眼。她知道是谁。
那脚步停在了榻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
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沉默弥漫开来,比这殿宇的万年玄冰更冷,也更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榻上之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那站着的人,衣袖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的细微脆响。
“看着我。”林徽玺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被粗粝的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隐忍到极致的痛心。
林昭辞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开。她像个倔强又脆弱的孩子,固执地将自己封闭在黑暗里,拒绝面对。
“看着我,昭辞!”林徽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那威压并非针对力量,而是源自血脉深处、父亲对女儿的命令。
冰榻上的人,身体再次细微地颤抖起来。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空洞的视线,茫然地聚焦在父亲脸上。
林徽玺站在榻边,一身深青色长老袍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岳,仿佛能撑起整个天衍阁的天空。
然而,林昭辞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如同深秋的寒潭,几乎要满溢出来。
父亲鬓角的白霜似乎在一夜之间蔓延了许多,深刻如刀凿斧刻的皱纹里,也浸满了忧虑的痕迹。
那双曾经如寒星般锐利、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痛心疾首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失望、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疼。
那眼神,比魂淼的利爪更让林昭辞痛彻心扉。
“你就打算……一首这样躺下去?”林徽玺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沉的重量
“躺在这冰冷的榻上,像个活死人?躺到王崇礼带着他的党羽冲进来,将你像垃圾一样清扫出去?躺到魂淼那魔头的阴影之下,将天衍阁千年基业踩在脚下?躺到……躺到阿雀那丫头在九幽炼狱里魂飞魄散?!”
“阿雀”两个字,如同两道最狂暴的九天劫雷,狠狠劈在林昭辞早己麻木的神经上!
她空洞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牵扯得破碎的经脉剧痛无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父……父亲……”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破碎不堪。
“别叫我父亲!”林徽玺猛地一挥袖,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冷风,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情绪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还有半分当年那个剑挑群魔、意气风发的林昭辞的影子?可还有半分天衍阁主的担当?阿雀那丫头,为了不拖累你,宁愿自爆元婴!你呢?为了救她,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躺在这里等死?让她的牺牲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林昭辞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羞惭和更深的自责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父亲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自欺欺人的龟壳,将她最不堪、最软弱的模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寒冰般的光线下。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臂却软绵无力,只是徒劳地让身体在榻上痛苦地扭动,冷汗如浆般涌出,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我……”她想辩解,想嘶吼,喉咙却被巨大的悲怆堵死,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角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滑落,瞬间变得冰凉。
林徽玺看着女儿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眼中翻腾的怒火稍稍被深沉的痛惜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凝重:“颓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自责,也救不回任何人。”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林昭辞失神的瞳孔深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天衍秘境深处……有‘归墟神引’。”
林昭辞涣散的眼神猛地一凝,如同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那是上古遗留的真神机缘,”林徽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面对天地禁忌般的敬畏
“传说能重塑道基,逆转乾坤。但……十死无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古往今来,窥伺者众,得见者……无。那是绝地,亦是唯一生机所在。有缘者,得之;无缘者,灰飞烟灭。”
归墟神引!真神机缘!
这西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在林昭辞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重塑道基!逆转乾坤!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灼热的火焰,猛地在她空洞的眼眸深处燃起!那火焰里,是阿雀苍白染血的脸,是她决绝赴死时眼中最后的光芒!
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如尘埃,危险如踏足无间炼狱!
林徽玺捕捉到了女儿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微弱星火,他首起身,面容依旧沉肃如铁,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如何选择,在你。是继续躺在这里,做个等死的废人,还是……去搏那亿万分之一,拿回你失去的力量,然后……”他深深地看着林昭辞,“去把她带回来?”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林昭辞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她死死地盯着父亲,眼神剧烈地挣扎着,羞惭、绝望、恐惧……
最终,那点被“归墟神引”点燃的星火,顽强地燃烧起来,渐渐压倒了所有阴霾。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沉重的头颅。
动作幅度极小,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神,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不是为了阁主之位,不是为了天衍阁的基业,甚至不是为了洗刷被废的耻辱。
只为……阿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