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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砖塔胡同在推土机的轰鸣中醒得比往常早。柳家的煤炉台还冒着青烟，星禾蹲在老槐树下数铁皮青蛙，第七只青蛙肚子上的“星禾”二字被磨得发亮，像块被岁月包浆的老玉。招弟穿着蓝色工装裤蹲在旁边，扳手在晨光中划出银弧，正在给自行车链条上油——这是她升任车间主任的第七天，工具箱里还躺着林大为送的刻字扳手，“知夏”二字被机油浸得发亮。
“大姐，帮我别胸针！”念弟晃着邓丽君同款发卡跑过来，牛仔喇叭裤膝盖处破了洞，露出里面的彩色打底裤。招弟伸手帮她别好发卡，指尖蹭到妹妹发间的发胶味——那是陈瑞阳从上海寄来的“走私货”。远处传来来弟的叫卖声：“电子表五折！纽扣买三送一！”她的摊位上挂着林芳从广州带回的塑料模特，穿着改良旗袍，领口别着枚铁皮青蛙胸针。
柳奶奶拄着拐杖挪到煤炉前，三寸金莲碾过煤渣，银簪子上的铁皮青蛙吊坠晃了晃。“老七，”老人往搪瓷缸里泡红糖，声音像泡软的玉米饼，“把你二姐的电子表收进来，要下雨了。”星禾刚起身，就看见居委会主任老周骑着二八自行车冲进胡同，车把上的红绸带扫过墙根的青苔。
“柳家大姐！”老周在煤炉台前刹住车，车筐里的拆迁公告被风吹得哗哗响，“明天开始丈量院子，你们收拾收拾值钱物件。”张桂兰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补丁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接过公告时，手指划过“危旧房改造”几个字，银镯子磕在煤炉台上发出轻响。
招弟站起来，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林大为发来的消息：“拆迁图纸在老地方。”她抬头看老槐树，树干上的“女性能顶半边天”刻痕被青苔覆了半层，旁边是十年前刻的“柳星禾”，如今己长成碗口粗的纹路。林大为抱着图纸出现时，蓝色工程师制服上沾着铁锈，帆布包换成了皮质公文包，里面掉出半块齿轮形状的饼干——那是星禾昨天塞给他的。
“我跟厂里申请了胡同测绘，”他蹲下来帮星禾捡铁皮青蛙，指尖划过树洞里的机械小熊，“老槐树可能......”话没说完，陈瑞阳的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他穿着政法大学的藏蓝色风衣，脖子上挂着实习律师证，车筐里甩下两袋大米：“柳姐，拆迁协议我带来了，先别签字。”
午后的煤炉台成了临时会议桌。柳建国蹲在煤棚前擦工具钳，工装口袋里的断发换成了星禾的素描纸。林永年拄着拐杖过来时，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物权法》，那是陈建平从上海寄来的。“拆迁补偿按面积算，”林大为铺开图纸，煤渣在纸上留下灰点，“但老槐树算古树，能争取保留。”
柳奶奶突然用拐杖敲了敲树干：“这树比我岁数都大，不能砍。”她银簪子上的青蛙吊坠碰到树皮，发出清脆的响。迎弟抱着颜料桶过来，裤脚沾着新调的钴蓝色——她正在画《砖塔胡同拆迁前的晨光》，画布边缘露出陈墨寄来的画展邀请函。“奶，”迎弟把颜料抹在树干上做记号，“老周说可以申请文化保护。”
念弟突然指着胡同口：“快看！”李绣花的自行车铃铛响着过来，帆布包换成了布兜，里面装着刚买的菜。“瑞阳说你们缺人手，”她避开招弟的眼神，从兜里掏出拆迁政策手册，“我......我帮着看看条款。”陈瑞阳跟在后面，偷偷给星禾塞了个游戏机：“俄罗斯方块，别让你奶看见。”
暮色浸透胡同时，招弟独自坐在老槐树下。煤炉的火星子蹿向夜空，每个火星都像颗星星，她摸出林大为送的扳手，在树干上轻轻敲了敲。“知夏，”陈瑞阳不知何时坐在旁边，递来罐冰镇汽水，“我查过法规，古树保护条例......”
“我知道。”招弟拧开瓶盖，汽水气泡声混着远处的拆迁宣传广播。她看着老槐树的影子在煤渣地上摇晃，想起柳奶奶供桌下的铁皮青蛙，想起张桂兰藏的胎发，想起星禾十岁生日那天，树洞里的七个青蛙突然发出的清响。
林大为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公文包里掉出个信封，里面是老槐树的碳十西检测报告。“树龄一百二十年，”他蹲下来，用机油在树干上描深刻痕，“够资格进保护名录。”招弟注意到他袖口的纽扣——那是她去年送的铁皮青蛙纽扣，磨得发亮。
深夜的煤炉台飘着槐花甜。张桂兰在缝纫机前给星禾改校服，月光穿过窗户，照见供桌上的八个铁皮青蛙。柳奶奶坐在门槛上，用拐杖拨弄煤炉里的余烬，银簪子换成了迎弟送的向日葵发卡。“桂兰，”老人忽然开口，“把老七的胎发拿出来吧，该给她缝进枕头了。”
星禾抱着机械小熊站在门口，听见母亲打开供桌下的木盒，里面七份胎发整齐排列，最新的那份用红绳捆着，写着“星禾 1985.3.24”。张桂兰摸出块碎花布，那是招弟藏了十年的“孙女旗袍料”，如今剪成了枕套边。
胡同口的路灯忽明忽暗，招弟、林大为、陈瑞阳三人的影子叠在老槐树上，像幅正在褪色的年画。陈瑞阳的电子表显示零点零分，他忽然指着天空：“看，流星！”一道光划过砖塔胡同的夜空，照亮老槐树的年轮，也照亮煤炉台上的铁皮青蛙们。
招弟摸出手机，给两个号码群发短信：“老槐树，我们守定了。”林大为的回复带着机械图纸的线条：“齿轮己卡紧，放心。”陈瑞阳的消息带着法律条文的严谨：“证据链完整，天亮起诉。”
煤炉的余温裹着槐花，星禾趴在窗台上数星星，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在说些只有她们能懂的话。柳奶奶往搪瓷缸里泡了红糖，这次分给了所有人，包括蹲在煤棚后的林永年和李绣花。远处的推土机暂时安静，砖塔胡同的夜，在煤炉烟火与铁皮青蛙的清响中，等待着黎明的第一缕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