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偶与尘埃
空气里总是飘浮着一种味道。
林默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像是劣质香水试图掩盖陈年旧书堆在阴暗角落发酵的气息,又像是廉价糖果融化后渗进布满油污的地板缝里,再被无数匆忙的鞋底反复碾压。这味道无处不在,渗透进“琥珀城”的每一寸砖缝,钻进每个人的衣领,最终沉淀在肺叶深处,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带着微微甜腻的腐朽感。
这就是贩卖记忆的世界。一个记忆凋零、情感被明码标价的世界。
窗外,巨大的全息霓虹广告牌悬浮在半空,流光溢彩。一个笑容完美得如同瓷偶的女人,捧着一团氤氲着粉色柔光的雾气,声音甜得发腻:“‘初恋微光’限量版记忆套餐!重温怦然心动,找回纯粹的美好!仅需888信用点,让您的夜晚不再寂寞!”广告牌下方,是另一则更简洁却更显诡异的广告:一块漆黑的屏幕上,只有一行猩红的字在滚动:“高价收购:临终忏悔、极致绝望、深埋的罪恶。专业处理,隐私保证。”
街道上行人如织,表情却像是戴着一张张僵硬的面具。有人步履匆匆,眼神空洞地扫过橱窗里展示的“成功人士的自信时刻”记忆水晶;有人衣着光鲜,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但那笑容抵达不了眼底,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更多的人只是犹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走着,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他们的“珍贵”记忆,或许早己在一次次的交易中,变成了橱窗里某个富人用以点缀生活的“小确幸”。
林默拉上了磨损得厉害的亚麻窗帘,将那光怪陆离的喧嚣隔绝在外。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桌上那盏捡来的老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而窗外,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完美”世界。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林寻安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尊被遗弃的、过于精致的人偶。
她的眼睛睁着,清澈的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昏暗阴影,却没有焦距,显得那么空洞。她长长的睫毛偶尔会无意识地颤动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翼,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她的呼吸很浅,很轻,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林默每天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流食一点点喂进她嘴里,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
她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这座名为琥珀城、实则是巨大记忆交易市场的冰冷都市里,唯一的家人,唯一的温暖,唯一活着的理由。
而现在,这温暖熄灭了。
就在三天前。没有任何征兆。林默下班回来,推开这间狭窄却温馨的出租屋的门,迎接他的不再是妹妹林寻蹦跳着带着雀跃的一声“哥!”,而是一阵可怕的平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就倒在小餐桌旁的地板上,像睡着了一样。他以为她累了,或者低血糖犯了。他把她抱上床,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再也没有回应。
医生来了又走,昂贵的检测仪器扫描不出任何生理上的异常。最后,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推了推眼镜,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讳莫如深,压低声音说:“林先生,令妹的身体……是完好的。但她的‘里面’……空了。这种情况,我建议你……去‘记忆交易所’附近打听打听,或者,看看她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不是医学范畴能解决的问题。”他留下这句话和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绝望污染。
“空了……”
林默咀嚼着这个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蔓延到全身。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林寻的手。那手冰凉、柔软,却没有任何力量回握他。
“小寻,”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是我,哥。你听得见吗?看看我……”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妹妹的脸颊。皮肤细腻,带着年轻生命的弹性,却感觉不到一丝生气。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让他心碎。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广告噪音,和屋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唯一的家人,变成了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他平静、艰难却勉强维系着希望的生活,在那一刻被彻底砸得粉碎。
林默没有立刻冲向记忆交易所或者黑市。愤怒和绝望像野兽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在这个世界只会将自己带向更深的泥沼。妹妹林寻从来都是谨慎的,她甚至比林默更警惕那些闪烁着光芒的记忆交易广告。她总说:“哥,我们的记忆再普通,也是我们自己的。卖了它们,我们还剩下什么?”
她怎么会突然“空了”?
林默开始像侦探一样,一寸寸地检查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数年的小窝。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一处不落。他需要线索,任何一丝可能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老旧的衣柜。林寻的东西不多,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书——都是些关于植物和绘画的,她喜欢在廉价的速写本上画些花花草草。书桌抽屉里,放着一些零碎:褪色的彩色玻璃珠,几枚造型奇特的鹅卵石,一盒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彩色铅笔……都是她捡来的,被她视若珍宝的“收藏”。
林默的指尖在这些物品上缓缓划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心内却是炸裂般的汹涌。每一个小物件,都承载着林寻生活过的痕迹,承载着他关于妹妹的、尚未被交易或污染的珍贵记忆——她蹲在街角发现玻璃珠时惊喜的侧脸,她捧着鹅卵石献宝似的递给他时扑闪的眼睛,她第一次用彩色铅笔画出一朵像样的小花时那么羞涩的笑容……
这些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涌,一时不能自己,带来尖锐的刺痛的同时,也像微弱的烛火,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沉沦。
他打开衣柜,检查林寻为数不多的衣物口袋。没有。他掀开枕头、床垫……动作近乎偏执。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准备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象征着污浊根源的霓虹时,他的脚无意中碰到了床脚。
一个极其微小的、反光的东西从床脚与地板的缝隙里滚了出来。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俯下身,几乎是趴在地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抠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瓶子。
非常小,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材质像是某种磨砂质感的深色玻璃,整体近乎墨黑,几乎不反光。瓶口用同样材质的、纤细得如同发丝的金属丝紧紧缠绕密封着。瓶子空空如也,里面没有任何液体或固体残留。
林默将它捏在指尖,凑到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仔细端详。
瓶子本身毫不起眼,混在灰尘里几乎无法察觉。但就在瓶身靠近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一个印记。
那印记非常小,线条扭曲复杂,像是一道微缩的闪电,又像是一个抽象的、被荆棘缠绕的钥匙孔。印记的颜色是一种极其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金色。
林默从未见过这个标记。但它透着一股冰冷、古老、不祥的气息,与这个房间的简陋格格不入。它像一个来自深渊的烙印。
林默乍惊,这绝不是林寻的东西!她收集的都是有自然美感或童趣的小玩意儿,绝不会对这种阴郁诡异的物件感兴趣。
那么,它是谁留下的?什么时候留下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妹妹的床脚?它和她失去的记忆,和那个“空了”的状态,又会有什么联系?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闷响。这冰冷的小瓶子,就是打破他平静生活的第一块石头,将他的生活搅得浑浊,迷乱。他紧紧攥住这个小瓶子,瓶身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却点燃了他眼中沉寂己久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恐惧和不顾一切决心的火焰。
他必须找出真相。为了林寻,为了他仅存的、名为“哥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