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秋末的砖塔胡同飘着煤炉的焦香,老槐树的叶子正扑簌簌落在柳家煤棚上。招弟蹲在煤炉前修自行车,扳手在夕阳下泛着银光,裤兜露出半截烫金请柬——那是自考班老师赵文轩三天前送来的,落款日期是立冬。
“大姐!”念弟举着口红从煤堆后蹦出来,牛仔外套口袋露出半截邓丽君磁带,“陈瑞阳说订婚要涂‘玫瑰豆沙’,这色号跟他送我的过期口红一个名儿!”招弟抬头时,正看见柳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槛上,三寸金莲碾过落叶,银簪子上的铁皮青蛙吊坠晃得发暗——那是她五岁时丢失的第一只青蛙,被老人用红绳系成了护身符。
“奶,您坐着,我去给您泡红糖水。”招弟慌忙起身,工装裤膝盖处蹭到煤灰。柳奶奶却用拐杖戳了戳她手里的扳手:“明日就是订亲宴,还摸这些铁家伙?”老人围裙口袋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招弟眼尖认出是自己五岁时的抓周记录:扳手、钢笔、胭脂盒排成一列,最左边的扳手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女娃掌钳,破灶沉锅”。
张桂兰端着搪瓷缸从厨房出来,藏青色的确良围裙下露出半截红盖头改的枕套边角:“大为说今晚来吃饭,你去把煤炉添添。”招弟接过缸子时,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又密了些,银镯子磕在煤炉台上的声响,像极了十年前她偷藏胎发时的心跳。
林大为的公文包在煤炉台上投下长方形阴影,露出半本《机械美学》,扉页夹着迎弟送的煤渣画书签——那是她十六岁时画的《煤炉与扳手》。“拆迁办同意把老槐树划入历史风貌保护范围了。”他蹲下来调整炉门,袖口的齿轮手链与招弟腕间的电子表链轻轻相触,“但新规划的自行车棚要缩水三尺,你的改良方案......”
“够停七辆二八车就行。”招弟往炉里添煤,火星子映着她发间的齿轮胸针——林大为去年送的生日礼物,用报废机床齿轮磨成。工具箱里,刻着“知夏”的扳手旁躺着陈瑞阳送的电子表,表盘上“柳姐最牛”的跑马灯闪得有些褪色。
陈瑞阳翻墙进来时,电子表显示六点十五分——十年前他总在这个时间溜进胡同找念弟偷放磁带。“柳姐!”他晃着红丝绒盒子,藏蓝色西裤膝盖处隐约有块油渍,“这表走时精准到秒,钻石刻度夜里会发光!”盒子打开,机械表秒针是齿轮形状,和林大为设计图上的零件一模一样。
柳奶奶在门槛上咳了两声,拐杖头的红布条被攥得变了形。来弟凑过来时,高腰牛仔裤口袋掉出个记账本,首页贴着林芳在深圳结婚时寄来的喜帖:“二姐给你备了电子表当嫁妆,带计算器的那种!”她压低声音,眼影是念弟偷塞的“邓丽君同款”玫瑰红。
煤炉台上的搪瓷缸冒着热气,张桂兰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搪瓷缸炖肉、煤炉烤饼,还有柳奶奶用三个月粮票换的红烧肉。柳建国蹲在煤棚里擦工具钳,工装口袋里的订婚函被磨出毛边,赵文轩的签名旁,招弟用铅笔写着“知夏同意”。
“老柳,”林永年拄着拐杖进来,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婚姻法》,“文轩那孩子,是个做学问的料子。”柳建国点头,指尖划过工具钳上的刻痕——那是招弟七岁时用粉笔写的“爸爸”,被他磨得发亮。林永年忽然从保温杯里倒出枸杞茶:“大为说,机械图纸和油画颜料,都能画出好光景。”
迎弟抱着颜料桶闯进来时,裤脚沾着新调的玫瑰红——她正在画《老槐树与七个齿轮》,画布角落有两个模糊人影:一个弯腰修自行车,一个倚着墙晃电子表。“大姐,”她把钴蓝色颜料抹在招弟手背,“赵老师送的梵高颜料到了,这管群青像极了钢厂的夜空。”
暮色浸透胡同时,招弟独自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赵文轩送的搪瓷缸——缸身绘着齿轮与向日葵,是他熬夜临摹招弟工具箱的涂鸦。树皮上“女性能顶半边天”的刻痕己被青苔覆盖,旁边的“柳星禾”却在晚风里泛着机油光泽。
“在想什么?”陈瑞阳的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他递来罐冰镇汽水,西装口袋露出半截《婚姻法》修订本,“后悔答应赵老师了?他那副圆框眼镜,比我爸的公文包还古板。”招弟拧开瓶盖,气泡声混着远处“危旧房改造”的宣传喇叭。她想起赵文轩帮她补课时,总把机械原理画成漫画,钢笔尖在图纸上沙沙响,像极了煤炉里的火苗。
林大为的脚步声从煤棚传来,工装裤口袋露出半块齿轮饼干——星禾塞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个给你,”他把铁皮盒子塞进招弟手里,零件拼成的玫瑰在暮色中泛着微光,“上次你说想要永不凋谢的花。”发条转动时,花瓣缓缓展开,露出里面刻着“知夏”的迷你扳手。
柳奶奶的房门吱呀打开,老人捧着红布包走到煤炉前,里面是七个铁皮青蛙和一张泛黄的“准生证”。“桂兰生你时,我还盼着是个带把的,”她往搪瓷缸里泡红糖,银簪子换成了迎弟新雕的向日葵,“现在才知道,七个丫头比七亩麦田还金贵。”招弟接过缸子时,发现红布上绣着“柳招弟”三个字,针脚细密如她当年补工装的线。
张桂兰的窗户亮起灯,母亲正在给星禾缝书包,布料是招弟第一件工装改的。小姑娘突然指着老槐树喊:“大姐,树洞在发光!”七个铁皮青蛙被陈瑞阳的电子表照亮,旁边摆着七件礼物:扳手(林大为)、电子表(来弟)、颜料管(迎弟)、法条磁带(接弟)、子弹壳(盼弟)、口红(念弟)、向日葵(星禾)——还有第七只青蛙旁,赵文轩送的《机械制图》与梵高颜料并排躺着。
招弟摸出手机,屏幕上有两条未读消息。林大为:“齿轮己卡紧,你的图纸我会收好。”陈瑞阳:“柳姐,法律文书我帮你审过了,赵文轩的聘礼合法合规。”她笑着摇头,抬头看见老槐树的影子在煤渣地上织成蛛网,每个网眼都嵌着十年前的星光。
煤炉的火苗噼啪作响,柳奶奶往供桌摆了八个玉米饼,每个饼旁都放着铁皮青蛙。招弟咬开柳奶奶塞给她的饼,里面夹着块水果糖,甜得像1984年那个偷藏电影票的夏夜。远处传来赵文轩的自行车铃声,车筐里的《机械制图》和梵高颜料盒碰撞出轻响,像极了煤炉台上永远温热的搪瓷缸。
“丫头,”柳奶奶忽然用拐杖敲了敲老槐树,树皮裂缝里漏出半张泛黄的纸——是招弟十八岁时写的入党申请书,“不管嫁给谁,这煤炉台、这老槐树,还有你工具箱里的扳手,都是你的根。”招弟点头,看见老人银簪上的向日葵吊坠轻轻晃动,像极了迎弟画里永不凋谢的阳光。
陈瑞阳晃着电子表跑过来,表盘红光映着树洞里的机械玫瑰:“柳姐,赵老师说今晚要给你补微积分?”林大为抱着工具箱跟在后面,里面露出给赵文轩修了一半的自行车零件。招弟笑着起身,工装裤口袋里的请柬被晚风掀起一角,烫金大字在煤炉烟火里明明灭灭,像极了老槐树年轮里藏着的,关于七个姑娘和两个少年的,永不褪色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