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家门被暴力甩开的巨响,在身后扭曲变形,最终被冷冽的夜风吹散成虚无。
脚步踏在冰冷的人行道上,一下,又一下。不再是工厂车间里的疲惫拖沓,也不是回家路上的沉重压抑,而是一种奇异的……轻盈?像是甩掉了某种寄生多年的、重达千斤的肿瘤!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头顶拉长又缩短他的影子。城市的喧嚣——喇叭声、醉汉的呼喊、远处隐隐的歌声——此刻竟然不再是噪音,而是一种充满了……自由呼吸的背景音!
没有流水线上永无止境的零件轰炸!
没有老王倒影带来的尖锐良知拷问!
更没有悬在头顶随时会掉落的“升学”或“工厂继承”的巨石!
甚至连那些猩红的选项框,都在那惊天动地的一甩门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带着酸楚、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轻松感,如同冰凉的泉水,猝不及防地浸透了他僵硬的西肢百骸。十二年?甚至更长?他好像……从未如此……轻过!空气吸进肺里,竟然是带着点辛辣的自由味道!
“呵……”
一声低笑,毫无预兆地从喉咙里滚出来,干涩,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痛快。他抬起头,望着被霓虹和雾霾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第一次觉得这混沌的夜色……竟也有些顺眼。
“呃——嗷嗷嗷——!”意识空间里,那覆盖着混沌甲胄的蚀日老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刺激到了!它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猛地从沉寂的冰封状态中复苏!那张狰狞(虽然模糊)的脸上似乎扯开了巨大而扭曲的笑容,整个人影在虚空中疯狂地、无声地手舞足蹈起来!混沌的甲片如同欢呼的旗帜般翻涌、碰撞,癫狂的动作如同在跳一曲庆祝深渊降临的死亡之舞!它在狂喜!为这道被自己亲手推入深渊裂缝的灵魂!
欧阳忘机无视了脑海里那场疯狂的默剧。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路边一间招牌霓虹有些黯淡的“便民旅社”。
住店?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优越感的念头涌起,又被蚀日老魔的癫狂舞蹈催生放大!
“我欧阳忘机!现在是什么档次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沾着油污、散发着工厂气息、廉价粗糙的工装,又摸了摸裤兜里那叠崭新、沉甸甸的钞票——老王离开后第一个月完整的、他付出了沉重代价的血汗工资!
“怎么能……露宿街头呢?!”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与身上装束和年龄极不相符的、带着点“睥睨”意味的冷笑,迈步走了进去。
“身份证。”柜台后的中年男人头也没抬,手指敲着油腻的桌面。
“啊?”欧阳忘机一愣。
“身份证!未成年不能单独入住!规定!”男人终于抬起头,眼神疲惫,语气公事公办。
未成年?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刚刚升腾起的、扭曲的“档次”感!工厂里没人提,父亲把他当工具时也刻意无视,但现实,这冰冷的、有据可查的规则……
呵!规则?又是规则!
他脸上那点冷笑瞬间冻结、碎裂。蚀日老魔的舞蹈也停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刺耳的(无声)讥笑!像是在说:看啊!枷锁无处不在!你这卑微的“档次”!
没有争辩。他转身就走。
一连走了几家挂着“宾馆”“招待所”招牌的地方,冰冷的“身份证”“未成年”如同咒语般将他拒之门外。每一次被拒绝,蚀日老魔在他脑海里就狂笑得更猛烈一分,混沌的甲片兴奋得叮当作响!
小孩儿?
行!
真行!
心底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邪火,混杂着蚀日老魔的疯狂怂恿,猛地窜起!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玉石俱焚般的扭曲决心!
他不再走向那些挂着虚伪“温馨”招牌的门店,而是如同熟悉归家路径一般,步伐坚定地转向城市霓虹深处、那片他曾在其中挣扎查询“上清”“微凌”的昏暗街区——E网情深网吧!
推开网吧那扇沉重的、沾染着无数手印的玻璃门。熟悉的劣质烟草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劣质香水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激烈的鼠标敲击声和口吐芬芳的叫骂。
吧台后,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体态微胖,眼神里带着熬夜者的混浊和常年浸淫此地的油滑。看见欧阳忘机——尤其还穿着工装——进来,老板挑了挑眉,嘴角习惯性地撇了一下。
但这一次,欧阳忘机没有半分迟疑和拘谨。
没有解释。
没有恳求。
没有上次为了查资料时那股别扭的少年气。
他径首走到吧台前。右手伸进工装裤兜,干脆利落地掏出三张崭新、鲜红的百元大钞!
“啪!”
三张红钞像三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拍在油腻的吧台玻璃上!声音盖过了耳机里传出的激烈枪战背景音!老板被这突兀的动作和数额惊得微微一缩。
欧阳忘机微微俯身,凑近了些许,几乎能看清老板那因惊愕和贪婪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冰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倒影。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平静与压迫:
“老板。”
“通融一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包——个——夜。”
老板的眼珠子瞬间黏在了那三张红票子上。喉咙滚动了一下。三百块!够这小子在这里不吃不喝两天半还有余了!他那油滑的脸上,那些惯性的冷漠和不耐烦瞬间被一种极其浓郁的、混合着谄媚和贪婪的笑挤开,如同劣质的颜料糊上去:
“哎哟!瞧您说的!”老板的腔调瞬间软化甜腻了七八度,脸上堆积的褶皱都笑成了菊花状,手己经迅捷无比地伸向了那三百块:
“通融!一定通融!谁没个难处嘛!是吧小…呃…哥!”
他讪笑着,飞快地将钱收进抽屉,仿佛慢一秒钱就会飞走。那一刻,老板那迅速变换的表情,那眼神里精明的算计和谄媚的巴结……
像极了谁?
是了!像极了那天晚上被父亲点名问话、瞬间从怨毒切换到‘清澈’高喊‘利索’的老张!
也像那个在烧烤摊上拍着自己肩膀、眼里却藏着‘老板儿子就是不一样’复杂心思的老王!
更像那无数个在生产线旁,对强势妥协、对弱者踩踏的生存逻辑刻进骨髓的……‘工人’!
一个荒谬而冰冷的循环。
蚀日老魔在意识深处无声地狂笑、拍打着混沌的铠甲,似乎在欣赏他这份冰冷的“领悟力”。
欧阳忘机看着老板那张写满了“利索”和利益的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过去工厂里的人影——刘姐、老张——瞬间在眼前闪过。至于老王……他刻意把那个名字和形象,从脑海里抹去。此刻不愿去想。
“对了,” 他敲了敲吧台玻璃,声音平淡地补充:
“再来瓶冰红茶。”
语气理所当然,如同指令。
像极了……生产线上的工头?或者……被工厂异化后习以为常的索取姿态?
老板连声应着,赶紧拿出一瓶冰镇的红茶饮料递上:“马上给您开个安静的包间!小哥您往里请!” 态度近乎卑微。
欧阳忘机接过那瓶冰凉、泛着甜腻诱惑的塑料瓶,瓶子上的水珠滚落,沾湿了他掌心依旧残留着厚茧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像一剂短暂的麻痹。
他不再看那老板的笑脸,也没有在意这过于“优厚”的待遇背后代表的默许规则。
在蚀日老魔无声的、癫狂的“手舞足蹈”中,在意识里那混沌身影扭曲舞蹈的指引下(或者说,是被这深渊的气息拉扯着),他径首走向那散发着更深沉黑暗和隐秘污垢气息的……网吧包间走廊。
昏暗的灯光下,他拧开包间的门锁。
咔哒。
门开了。
更浓郁的、混合着烟味、霉味、电子产品热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像一个无形的、潮湿的拥抱,或者说……一个等待猎物入网的陷阱。
他没有犹豫。
一步踏了进去。
咔哒。
门在身后轻轻关拢。
包间狭小、昏暗。
唯一的光源是面前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那张在工装映衬下显得年轻却又异常漠然的面孔。
外面世界的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只剩下机器风扇的嗡鸣。
蚀日老魔的舞蹈终于停止了,它伫立在意识空间的轮盘旁,覆盖着混沌甲胄的身影如同最深的幽影,静静凝视着坐在廉价电脑椅上的少年。
那猩红虚点的目光深处,充满了……
冰冷而愉悦的……期待。
“呼……”
欧阳忘机吐出一口浊气,拧开了冰红茶的瓶盖。
甜得腻人的工业糖精气息弥漫开来,冲不散这包间里沉淀己久的、属于无数失意者灵魂的颓败味道。
他点开屏幕。
光驱自动弹开。
屏幕的光芒,在狭小包间里,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微弱信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