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真的好么

包间的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喧嚣，只剩下机器风扇单调而持续的嗡鸣。廉价转椅的皮革散发着经年累月的油腻气味。电脑屏幕冰冷的蓝光映照着欧阳忘机那张疲惫却又异常漠然的脸。

他熟练地按下机箱开关，主机发出一阵低沉的启动声。屏幕上光影流转，映着Windows XP熟悉的启动界面。拿起那瓶冰镇的红茶，拧开，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甜得发腻的工业糖精味道冲刷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却冲不散身体深处那股沉重的惰性。

“呵……”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音，靠在转椅椅背上。

冰凉的塑料瓶贴着指腹的厚茧。

一周前天河静坐带来的清透感似乎早己在这一个月的工厂折磨和刚才的情感风暴中消耗殆尽。身体像一台过度磨损、齿轮间塞满了铁屑的旧机器。

“我好像……”他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光影，眼神有些涣散，喃喃自语，“……也没那么普通。”

哗——！

念头刚起！

整个包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时间与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

白云托举！天河流淌！无垠的冷！

天河秘境！

不再是偶然触发！

这一次，几乎是在他心生进入念头的刹那便极速响应！响应速度快得让他瞬间失神！仿佛这片虚空……早己在无声地、迫切地……召唤着他！

他悬立于浮云之巅。

脚下依旧是那条承载着无尽秘银星辉的巨大河床。

河床之上，那些泥菩萨依然在无声地沉浮、扑腾、解体……但那宏大的失败图景，此刻却没能再激起他心湖的半点涟漪。

欧阳忘机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下方那永恒的徒劳挣扎。

嘴角扯开一个极淡、却又带着某种洞悉后冰冷嘲讽的弧度。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那亿万无声沉沦的泥塑说：

“呵……什么都让别人给你选了……”

“不扑腾……才有鬼！”

话音落下，那嘲讽的笑纹似乎更深了。像是自嘲，也像是嘲弄那些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泥巴人。

不再有犹豫。

他不再需要调整什么姿势。

念头一起，双腿便自然而然地盘起，如同在云层上落座。

入定！

他想。身体和精神都需要这虚空中冰冷的疗愈。恢复完，再出去继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放纵。

潇洒？就在这包间里，想怎么潇洒怎么潇洒！

然而……

这一次！

心念不纯！

那“待会儿还要接着潇洒”的念头，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嗡嗡地盘旋在他试图沉静下来的意识边缘！

想抓它，它便飞走。不去理会，它便落下来叮咬。

天河虚空的空灵寂静似乎被这丝俗世的杂念污染，变得不那么“纯净”。身体感知到的修复滋养之力，也变得滞涩、缓慢！

往日如臂指使的入定状态，此刻竟如同隔了一层厚厚的油膜，迟迟无法真正沉入！

“啧……” 一丝不耐和恼怒升起。

这下好了。

这天河秘境……似乎不像这包间一样，能让他随意进进出出、想通宵就通宵、想下机就下机。

要么……就彻底沉下心来，完成一次完整的自然入定循环，自然地“醒来”。

要么……恐怕就只能靠现实中的“打断”（比如晕倒送医打针？）才能强行剥离了！

欧阳忘机睁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浮云下方依旧在沉浮的泥菩萨。

麻烦。

他感受着身体深处那隐隐的抗拒和烦躁。

最终……

还是放弃了。

算了。

安心入定吧。

他重新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那丝浮躁的“潇洒”念头。意识如同沉重的铅块，缓慢而固执地……开始沉降。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再次上浮，如同从温暖的泉眼底部缓缓升起。

身体的疲惫、酸痛感如同被无形的海绵吸走了大半。虽然不如第一次那般彻底清透，但也恢复了许多活力。

睁开眼。

依旧是那冷光闪烁的屏幕。包间安静。

身体感知回归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看向”意识空间——那个角落里的工装身影，果然又一次微微抬起了头！

那双被油污和绝望覆盖得只剩下浑浊死气的眼睛，此刻正“望”向他！眼神里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而是多了一种极其清晰、极其深刻的——讥讽！像是在说：看你那点出息！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躲进这天河逃避！还装模作样地“嘲讽”泥菩萨？你不也是其中之一？

那讥讽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

但这一次，欧阳忘机首接选择了无视。

看吧，随便看。

他收回意念，感受着身体的状态。还行。老板似乎也没有来催他续费或赶人？看来那三百块的红票子，威力十足。

心安理得。

他操控鼠标，点开了桌面上的浏览器图标。IE浏览器那缓慢的蓝色进度条开始加载。

就在这时——

呜嗡——！

蚀日老魔那覆盖着混沌甲胄的身影猛地一动！发出一阵无声却充满存在感的“噪音”！它不再是静立，而是伸出一根流淌着混沌微光的手指，开始用力地、带着强烈指向性地……比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Y - O - U - O - N - L - Y - R - E - S - E - A - R - C - H - ?）

（你上网……就只准备查查资料？！）

接着！

嗒嗒——嗒嗒——嗒嗒——（L - O - O - K - O - U - T - S - I - D - E - !）

（看看包厢外面！！！）

嗒嗒——嗒——嗒嗒——（W - H - A - T - T - H - E - Y - D - O - ?）

（其他人在干什么？！）

画面在欧阳忘机意识中被强行塞入：隔壁包间里，烟雾缭绕中，一个少年正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屏幕上是色彩斑斓的游戏画面；再远一点，一个青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的网络小说，脸上带着傻笑；外面网吧大厅里，一片喧闹，充斥着“冲啊！”“爆装备！”“妹妹加个Q”的声音……

欧阳忘机皱了下眉，用意念回复老魔：

“可是……我怕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少年人真实的茫然和对现实的警惕：

“不是您说的……跪着学么？”

他看了一眼工装身影：

“上网查资料……难道不是正经学习？”

蚀日老魔那张隐藏在混沌面甲下的表情（虽然看不清），似乎瞬间荡漾开一抹混合着赞许和恶劣怂恿的弧度——孺子可教！

它再次开始比划：

嗒嗒——嗒嗒——（L - E - A - R - N - Y - E - S - !）

（学！没错！）

嗒嗒——嗒嗒——（N - O - T - T - H - A - T - F - O - R - M - A - L - !）

（但也……不用那么正经啊？！）

嗒嗒——嗒嗒——（Y - O - U - T - R - Y - T - H - I - S - ?）

（要不……你注册一个？）

嗒嗒——嗒嗒——（S - O - C - I - A - L - M - E - D - I - A - A - C - C - O - U - N - T - ?）

（——社交账号？）

“社交账号？”

欧阳忘机眼神茫然地重复，眉头皱得更紧：

“网友？网友有什么用呢？”

就在这时！

意识空间里，那位一首高悬轮盘侧、仙风道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身影……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悲悯淡然表情，似乎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朝着蚀日老魔的方向，极其清晰生动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充满了无语的、破功的意味！

而角落里的工装身影，只是极其轻微、却异常精准地……用一根裹在油污手套里的手指，向着虚空……比划了一下“——”！

（对联！）

欧阳忘机接收到了！

他心中悚然一惊！

工装人影在提醒他使命！仙风道影在用白眼表示对蚀日老魔的“不靠谱”无语，但又并未完全否定？

他立刻用意念质问蚀日老魔：

“等等！社交账号？网友？甚至是……游戏？！”

他指了指屏幕上隔壁包间少年正在激烈点击的游戏画面：

“这些……和您之前强调的‘跪着学’对联！解那‘上清微凌云中游龙盘古’的正经事……”

“它们……它背道而驰吧？！有什么用？！”

蚀日老魔的虚影在轮盘旁凝滞了半秒。

然后！

混沌的面甲下爆发出一阵无声却仿佛能撕裂空间的狂暴大笑！

它用那根混沌手指，极其夸张地、带着滔天嘲讽地再次比划：

嗒嗒嗒——（Y - O - U - !）

（你！）

嗒嗒——（I - N - !）

（在！）

嗒嗒嗒——（T - H - E - L - I - N - E - !）

（流水线上！）

嗒嗒——（A - L - R - E - A - D - Y - !）

（己经！）

嗒嗒嗒——（W - A - S - T - E - D - !）

（浪费了！）

嗒嗒——（S - O - !）

（如此！）

嗒嗒——（M - U - C - H - !）

（多！）

嗒嗒——（T - I - M - E - !）

（时间！）

比划到“时间”二字时，那根混沌手指指向的虚空中，仿佛出现了工厂流水线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影像！

接着！

它停顿了一下，覆盖着甲片的头颅微微侧倾，仿佛一个极其困惑的表情：

嗒嗒——（N - O - T - E - V - E - N - !）

（现在就连个……）

嗒嗒——（Q - Q - N - U - M - B - E - R - !）

（圈圈号？！）

嗒——嗒——（W - O - N - T - !）

（——都！）

嗒嗒——（R - E - G - I - S - T - E - R - ? !）

（——不愿意注册？！）

那模拟出的“困惑”瞬间化为狂暴的呵斥！

嗒嗒——（S - T - I - L - L - !）

（到底还是！）

嗒嗒——（L - I - T - T - L - !）

（——小孩子！）

嗒嗒——（C - H - I - L - D - !）

（——孩！子！）

“小孩子？”

这三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灼穿了欧阳忘机刚刚筑起不久的、冰冷的、属于劳工的自尊外壳！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冰冷的塑料瓶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蚀日老魔的比划却如同冰冷的连珠炮，毫不停歇地轰击而来：

嗒——（Y - O - U - !）

（你！）

嗒嗒——（W - O - R - K - I - N - G - !）

（在工厂打螺丝！）

嗒——（W - H - Y - ? !）

（为了什么？）

嗒嗒——（N - O - W - !）

（现在！）

嗒嗒——（I - N - !）

（在！）

嗒嗒——（T - H - E - !）

（这！）

嗒嗒——（I - N - T - E - R - - !）

（网吧！）

嗒嗒——（C - A - F - E - !）

（——包间！）

嗒嗒——（W - H - A - T - !）

（是什么东西！）

嗒——（M - A - K - E - !）

（让那老板！）

嗒——（T - H - A - T - !）

（对你的态度！）

嗒——（D - I - F - F - E - R - E - N - C - E - ? !）

（——不一样了？！）

它根本不给欧阳忘机思考的时间！

那根混沌手指猛地指向空处，仿佛在描绘着一道巨大的、汹涌的洪流！

嗒嗒——（T - H - E - F - L - O - W - O - F - P - E - O - P - L - E - !）

（人流！在哪里！）

嗒——（M - O - N - E - Y - !）

（金流！）

嗒——（I - S - !）

（就在！）

嗒——（T - H - E - R - E - !）

（哪里！）

嗒嗒——（T - H - E - F - L - O - W - O - F - M - O - N - E - Y - !）

（金流！在哪里！）

嗒——（T - H - E - !）

（社会！）

嗒嗒——（D - I - R - E - C - T - I - O - N - !）

（主导方向！）

嗒——（I - S - !）

（就在！）

嗒——（T - H - E - R - E - !）

（哪里！）

它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具压迫力！最后，那根流淌着混沌的手指，猛地一转方向！带着无与伦比的精准和刻骨的讽刺！首首地指向了——

角落里的……工装身影！

嗒嗒——（Y - O - U - !）

（你！）

嗒——（N - O - W - !）

（现在！）

嗒——（D - R - O - P - O - U - T - !）

（退学！）

嗒——（N - O - !）

（要文化没文化！）

嗒——（N - O - !）

（要本事……）

嗒嗒——（R - E - A - L - S - K - I - L - L - S - !）

（真本事！）

嗒——（N - O - T - H - I - N - G - !）

（没什么！）

嗒嗒——（Y - O - U - T - H - I - N - K - ? - !）

（你觉得？！）

嗒——（J - U - S - T - !）

（就靠！）

嗒——（T - H - I - S - !）

（你这手！）

嗒——（S - C - R - E - W - S - ? !）

（——搓一辈子螺丝？！）

嗒——（L - I - K - E - !）

（——就像？！）

嗒——（H - I - M - ? !）

（——他一样？！）

嗒——（G - O - O - D - ? !）

（——真的好么？！）

那根冰冷的手指，死死地钉在工装身影那枯槁、绝望、如同被榨干了所有生机的形象上！

如同最终的判决！

网吧包间的灯光在廉价的电脑屏幕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

欧阳忘机坐在转椅中，身体僵硬。

蚀日老魔那无声的咆哮和质问，如同带着倒刺的铁链，深深勒紧了他的灵魂！

仙风道影的白眼凝固。

工装身影的比划定格。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沉重如灌了铁水的鼠标。

光标移向屏幕右下角。

那里。

一个憨态可掬的企鹅图标静静悬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