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焊死在欧阳忘机的每一寸骨缝里。终于熬到了工厂名义上的“休整日”,实际上只是机器维护,人员强制休息的一天。
他拖着比灌了铅还沉的脚步,跟在父母身后走出那个巨大的、散发着金属与机油味的钢铁胃囊。阳光刺眼,久违地照在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深井爬出来的眩晕感。
一路上无言。父亲的背脊似乎比进厂前更佝偻了几分,母亲沉默地看着路面。欧阳忘机落在最后,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裤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着里面新生的、粗粝的厚茧,以及口袋里那把同样冰冷、沾着点点油星的金属小锉刀——那是他偷偷从废料桶里捡的,没什么用,只是摸着它的棱角,能带来一丝怪异的安慰。
快到家门口时,走在前面的父亲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脸上更深的沟壑,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第一次在一周的沉默后,清晰地看向欧阳忘机——更确切地说,是看向他依旧有些红肿、结着暗痂的下嘴唇。
“你嘴……”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常有的迟疑和干涩,“…伤怎么弄的?”
这个迟来的、几乎带着点笨拙关怀的问话,如同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破了欧阳忘机那层厚厚的麻木外壳。
他抬起头。
没有委屈。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愤怒。
那张年轻的、带着未完全褪尽的稚气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神情——冷漠、洞悉一切、带着一丝近乎嘲弄的…悲悯? 像是一瞬间被另一个冰冷的存在短暂地附了体!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不是笑。是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冻结所有后续对话弧度的——讥诮。
嘴唇微动,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讨论菜价:
“选的好。”
短暂停顿。
“选的真好。”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石子,冰冷、坚硬、落地有声。
父亲脸上的困惑和那一点刚冒头的关切,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惊愕、被冒犯以及更深层的不安所取代。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
但欧阳忘机己经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他面无表情地从父亲身边擦过,伸手,拉开了那扇有些吱呀作响的、不算崭新的铁门。
就在他侧身进屋的瞬间,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意识空间里疯狂闪动的猩红提示框:
【父亲陨落概率峰值侦测!警告!路径‘钢铁洪炉之烬’收束度+++!】
警告的文字猩红刺目!带着血腥的预兆!
可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拉门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侧身进去,手扶着门板边缘,轻轻一带——
“砰。”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收敛感。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父亲僵立在昏暗楼道的背影,也隔绝了那个喧嚣的、带着机油味、汗味和对联谜团的世界。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扇冰冷的铁门。
只是在门缝彻底关闭的刹那,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刚好能让门外听见的音量,清晰地补了一句:
“家里门贵……”
“坏了可赔不起。”
门内。
欧阳忘机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
刚才那一刻的……感觉?像谁?那个……覆盖着混沌甲胄的……蚀日老魔?!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他抬起手,看着指腹上坚硬的茧。
一种冰冷的、超越年龄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是成长了吗?学会了对至亲的绝望说不?学会了用冰冷的现实当护甲?
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苦涩从心底蔓延开。
“为什么……非要是我……”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要经历这些……‘成长’?”
他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意识空间的方向。那里,轮盘静默,人影凝固。雇佣兵肃立如刀,仙风道影空灵缥缈,蚀日老魔冰封不动,而那个角落的工装人影……依旧深埋着头,枯槁得如同风化千年的石刻。
没有一个目光投向狼狈坐在地上的他。
没有一个在意他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冰冷的“蜕变”。
哪怕那个穿着同样工装的“未来自己”——或许,在他的时间线里,早己忘记了“怜悯”为何物,只剩下和父亲工厂里那个老王一样…对“泥菩萨”深刻的麻木认同。
难得的假期,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他没有力气去想“兽潮”,没有心力去揣摩“历法”,甚至没有兴致打开那本早己丢在角落积灰的《笠翁对韵》。
大脑一片混沌的空白,却又固执地、不受控制地漂浮着一些奇怪的片段——自从那晚在梦中看到天河秘境里无尽的泥菩萨沉沦后……他似乎,“回去”的频率就莫名其妙地增加了。
为什么?
泥菩萨……“上清微凌云中游龙盘古”……
它们之间……有关系吗?
泥菩萨泡在星辉里……对联在说“凌云中”……“泥菩萨”本身似乎也能算一种“相”?……混乱的念头如同缠在一起的死线头。
可……
“好困……”他喃喃着,眼皮沉得像压着两座山。
“好累……”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
思考……太沉重了。太痛苦了。
他几乎是爬着滚回那张堆着凌乱被褥的小床。刚一沾上枕头,黑暗就如同柔软的泥沼,瞬间将他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向那片……熟悉的冰冷虚空。
白云托举。天河流淌。
脚下的星河河床依旧深邃。上方漂浮的……密密麻麻的泥菩萨依旧在星辉里沉浮、挣扎、溃散……永无止境的失败图景。
可这一次,欧阳忘机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浮云上,被绝望和恐惧吞噬。
他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下方上演的宏大悲剧。
没有丝毫情绪波澜。
不想看。不想懂。不想挣扎。
累了。
他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懒得用。
目光无意间扫过轮盘旁边——那位仙风道骨的身影,依旧保持着他那习惯性的……盘膝而坐的姿态。腰背挺首,虚目远眺,不喜不悲,仿佛亘古如此。
鬼使神差地。
也许是纯粹的本能模仿。
也许是彻底放弃后残留的惰性。
他……不再抗拒这片虚空的“托举”。
在柔软的云层上,他缓缓地……坐了下来。
学着那位仙风道骨“未来自我”的姿态——双腿盘起,脚心向天,腰背放松(做不到完全挺首),有些笨拙地搭着手腕。
他只是觉得……这样坐着……比站着看下面那些泥巴人泡澡……要舒服一点点……省力气一点点……
没有吐纳。
没有调息。
没有杂念——或者说,任何升起的念头,都如同漂浮在泥潭上的泡沫,缓慢地升起,缓慢地……破灭。
他甚至没想“入定”这回事。
他只是……不想再动。
不想再想。
任由意识像一缕轻烟,在这片死寂冰冷的云层中……缓缓地、无限放空地……沉滞下去。
星河在流淌,泥菩萨在挣扎溃散。
他盘膝坐着,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布景。
眼皮越来越重……
意识越来越轻……
没有杂念。
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无边的、空白的、冰冷而松弛的……静。
他竟然……
就在这充斥着失败预演的梦境天河秘境之中……
在这无尽的星辉与泥泞的沉浮背景音里……
自然而然地……
保持着那个模仿来的盘膝姿态……
沉入了最深沉的……
无思无想……
物我两忘的……
入定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