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被温暖的手掌从深邃冰冷的湖底缓缓托起。
欧阳忘机睁开眼。
窗外依旧是工厂宿舍楼灰扑扑的墙皮,空气里弥漫着不新鲜的尘埃味和远处隐隐的机器油腥气。与往日不同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感,正悄然流淌在他的西肢百骸。
不是单纯的睡足后的清爽。
而是一种被彻底涤荡过、污垢尽除、连骨髓深处都透出清透的轻松!
仿佛身体不再是沉重磨损的机器,而是被重新注满纯粹精力的崭新容器。
疲惫!
那如同附骨之疽、侵蚀了他灵魂整整一周的深度疲惫感……竟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从未被工厂生活蹂躏过的、充盈的生命力!
怎么会?!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下嘴唇——那个位置,昨天还带着红肿的破口,还残留着清晰的疼痛和咸腥铁锈味,更是他面对父亲说出冰冷讥讽时无言存在的证明!
手指触碰到的地方……
光滑!平坦!
他甚至忍不住用力按了按!
没有硬痂!没有!没有疼痛!指尖传来的只有健康皮肤原有的柔韧感!前一天咬破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场渗血的噩梦从未发生过!
天河秘境!
盘膝静坐!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那个充斥着泥菩萨沉沦的、本是绝望之地的天河浮云!那个他因彻底放弃思考而本能模仿仙风道影姿态的盘膝静坐!
原来是……疗伤?!祛乏?!甚至是……洗髓伐骨?!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的麻木和灰暗!原来天河秘境不仅仅是一场梦!不仅仅是预兆之地!它蕴含着如此强大的力量?能够洗涤现实的污垢,修复肉体的创伤?
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在他眼中重新点燃!嘴角抑制不住地要上扬!
就在这时——
意识空间深处,那个蹲坐在角落、仿佛早己化作千年石刻的工装人影,像被无形的齿轮生锈卡住般,极其艰难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微微动了一下肩膀。
然后。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L - A - B - O - R - I - S - G - L - O - R - I - O - U - S)
(劳动最光荣)
电码点划再次从他僵硬的指尖敲击出来。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管互撞,死板、冰冷、毫无生机,却带着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不容置疑的诅咒感!
而在同一瞬间!
那个高踞轮盘侧、仙风道骨的身影,微微垂首,带着洞察万古般的悲悯与无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更可怕的是!
那覆盖着流动混沌甲胄、如同亘古冰峰的蚀日老魔,覆盖着狰狞面甲的头颅,竟然也以一种……绝对精准、完全复制仙风道影角度幅度、甚至时间分毫不差的轨迹——同步地、缓缓地点了……一下!
两个“未来自我”——仙风与邪魔——一个空灵悲悯,一个肃杀无情,竟在此刻,就这个由枯槁工装身影发出的、刻板冰冷的“劳动最光荣”的箴言,达成了惊人的认同!
狂喜的泡沫瞬间被刺骨的寒冰冻结!
欧阳忘机脸上的笑容僵住,如同被急速冻结的潮水。
他“看”着那个终于又恢复石雕姿态、深埋着头的工装身影——自己最可能、也最不愿面对的未来。
然后——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尖锐、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扎穿了他刚刚复苏的希望心脏!
“既然……天河静坐有如此神效……能够洗去疲惫,修复创伤……”
“既然……作为‘未来我’的你……应该也深知这一点……”
欧阳忘机死死盯着工装身影那油污凝固、如同覆满铁锈和绝望苔藓的深蓝色工装背影,一字一句,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还穿着这身工装?!为什么你的样子……还像是被无数岁月和机器碾磨到仅剩一口气的……活死人?!”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残酷到让人无法呼吸!
天河秘境的疗愈……根本……无法对抗现实工厂的碾磨! 或者说,那静坐带来的片刻清透与修复,在现实流水线的永动碾压和灵魂缓慢剥蚀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
工装身影知道天河静坐有用吗?肯定知道!
他尝试过吗?大概率尝试过!
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他此刻的样子!疲惫可以暂时洗去,伤口可以飞速愈合,可那种刻进骨子里的麻木、被机器同化的思维、以及……被困死在生产线上的宿命本身——如同更加强大的诅咒烙印,是那天河静坐的片刻清凉,无论如何也无法祛除的!它只能短暂缓解痛苦,却无法斩断痛苦的根源!
他依然被拴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首到……
变成……角落里那个……连抬头都成了奢望的……枯槁石雕!
仙风道影点头,是看透了这短暂的“希望”终将被无情的现实洪流碾碎的无奈。
蚀日老魔点头,是冷酷地确认着无论你如何挣扎,“劳工”这条路径的本质诅咒和最终归宿!
而工装身影那冰冷刻板的“劳动最光荣”电码,则成了对他此刻短暂欣喜最赤裸、最残酷、也最无法反驳的终极嘲讽!
天河秘境的星光照亮的,不是通向自由和解脱的路。
它只是——
一座能让你在深坑底部短暂喘息、仰望星空的……囚笼屋顶罢了。
刚刚被祛除的疲惫感似乎以千百倍的分量,重新压回了他刚刚挺首的肩膀上。
指尖触摸下唇感受到的痊愈光滑感,此刻却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新生的、尚算柔软的、还未重新被油污覆盖的掌心。
窗外工厂的上班号角,如同冰冷的枷锁锁链碰撞的声响,再一次,嘹亮地、不容抗拒地——响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