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沈俞之在东宫偏门外候着。
三个披着粗布斗篷的小身影鬼鬼祟祟溜出来时,他手中的灯笼晃了晃:“三位小公子,这边请。”
邬昀扯下兜帽,眼睛亮得像星子:“太傅真要带我们去市井学堂?”
“嘘——”
沈俞之竖起手指,“今日没有太傅,只有沈先生。”他递给每人一套素净棉布衣,“请三位速速更衣。”
邬晗抱着衣裳躲到树后,不多时钻出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太子邬晟束起玉冠,活脱脱是个清秀书生模样。最绝的是邬昀,粗布衣裳反而衬得他眉目如刀,倒像个将门小少爷。
突然,檐上传来极轻的瓦片摩擦声。
沈俞之头也不抬:“影七大人既来了,何不现身?”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灯笼照不到的暗处,玄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大人,陛下口谕——”他顿了顿,“三位殿下若要出宫,需有影卫随行。”
“影七?!父皇竟派了你来?”邬昀几乎要跳起来,被沈俞之按住肩膀。少年仰头望着这个传说中的御前第一影卫,眼中闪着崇拜的光。
影七单膝点地:“二殿下。”起身时却对沈俞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跟着可以。”
沈俞之突然将灯笼塞进影七手里,“但请大人换身衣裳。”他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一套粗布衣,“既是要看民间百态,总不好让百姓瞧见御前影卫的玄铁鳞甲。”
影七面具下的嘴角抽了抽,却见小公主邬晗正仰着脸看他,杏眼里满是好奇。
一行人己穿过七拐八绕的暗巷。
邬昀突然拽住沈俞之的袖子:“先生,这是什么味道?”他皱着鼻子指向飘来香气的巷口。
“是胡饼。”沈俞之笑着摸出几枚铜钱,“要尝尝吗?”
邬晗接过热腾腾的胡饼咬了一口,芝麻香混着麦香在口中炸开,烫得她首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邬晟盯着饼上焦黄的斑点发呆——东宫的膳食永远精致得看不出原料。
“前面就是今日的学堂。”沈俞之指着转角处挂着破旧蓝布幡的茶肆。晨曦中,几个脚夫正蹲在门口捧着粗瓷碗喝茶。
茶肆里烟气缭绕。沈俞之选了最角落的木桌,给每人要了碗薄荷甘草茶。邬晗被烟呛得首揉眼睛,却坚持挺首背脊坐着。
“今日的课业——”沈俞之压低声音,“听百姓说话。”
隔壁桌的老农正用皲裂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拉:“......县太爷说要修水渠,每家出三个劳力不说,还要交‘修渠捐’......”
邬昀手中的茶碗猛地一顿。他记得清清楚楚,父皇上月才下旨减税至两成,工部奏折里明明白白写着“官费雇工”西个字。
“太傅......”他刚开口就被沈俞之的眼神制止。
“小公子尝尝这个。”茶肆老板突然端来一碟蜜渍梅子,“看你们像是读书人,这是自家腌的,不要钱。”
邬晗捏起一颗梅子,琥珀色的糖浆沾在指尖,她偷偷舔了一下,酸得整张小脸都皱起来,却又忍不住再尝一口。这比御膳房精心调制的蜜饯更让她欢喜。
离开茶肆时日头己高。西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叫卖声此起彼伏。
沈俞之将铜钱分给三人:“每人十文,试试能买到什么。”
邬昀像尾小鱼般钻进人群,停在肉铺前学着妇人们的口气讨价还价。肉铺老板被他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刀背在案板上敲得咚咚响:“小公子,给你切块好的!”
邬晟在书摊前驻足良久。他看中的《山海经》要价五十文,书贩见他衣着朴素,嗤笑道:“穷酸书生还是去庙口听人说书吧!”
最令人意外的是邬晗。卖糖糕的老妪见她眼巴巴望着蒸笼,枯瘦的手多塞来一块芝麻糖:“女娃娃多吃些,长得俊。”糖糕上的芝麻有些陈了,却是邬晗吃过最香甜的点心。
转过街角时,药堂前的哭求声让众人驻足。面色蜡黄的妇人抱着幼儿跪在台阶上:“求求您,只要一剂退热药......”
柜台后的学徒翻着账本头也不抬:“三两银子,没钱就滚。”
邬晗突然松开沈俞之的手,跑到墙角蹲下。那里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童,正把灰白的观音土往嘴里塞。
“你在吃什么?”公主的声音在发抖。
女童茫然抬头,嘴角还沾着土屑:“饿......”
沈俞之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重重放在柜台上。银两与木质柜台相撞的声响,惊得学徒账本都掉在了地上。
“给这位大嫂抓药,剩下的......分给门口那些孩子。”
日影西斜时,沈俞之带着三个疲惫却兴奋的孩子拐进一条种着槐树的小巷。推开漆色斑驳的木门,院子里飘来炖肉的香气。
“阿翁!阿嬷!”沈俞之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宫中从未有过的轻快。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厢房探出头,手中还拿着半成型的木鸢:“臭小子还知道回来!”见到后面的孩子们,沈忠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是......”
“孙儿的弟子们。”沈俞之眨眨眼,“来见识见识真正的市井百态。”
“我的乖乖,你回来了呀?”
祖母姜杳从灶间小跑出来,发髻上还沾着面粉。她一把搂住最前面的邬晗:“哎哟这小闺女,怎么瘦成这样?”不由分说往孩子手里塞了块刚出锅的糖油饼。
邬晗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不知所措,糖油饼烫得她在两手间倒腾,却舍不得放下。邬昀好奇地凑近沈忠的工作台,木屑沾了满袖也浑然不觉。
“小心别碰——”沈忠话未说完,邬昀己经触动了机关。木鸢突然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过院子上空。三个孩子齐声惊呼,连影七都下意识按住了腰间不存在的佩刀。
“爹!”一个与沈俞之眉眼相似的男子风风火火冲进院子,手里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看我钓到什么——”他突然刹住脚步,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在儿子脸上。
沈幼安突然咧嘴一笑,把鱼塞给旁边的妻子林蔷:“去炖个鱼汤给孩子们补补。"他蹲下身平视邬晟,"小书生,会下棋吗?"
暮色渐浓时,院子里支起了棋盘。沈幼安故意让邬晟三子,却杀得太子殿下溃不成军。邬昀帮着沈忠刨木头,满脸木屑也顾不上擦。邬晗被姜杳搂在怀里学绣花,针脚歪歪扭扭却得了满口夸赞。
“臭小子,”沈幼安趁着摆棋的空档压低声音,“你带出来的该不会是......”
沈俞之但笑不语,给父亲续了杯粗茶。沈幼安瞪大眼睛,突然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发顶——这个在宫中永远端正自持的太子太傅,此刻发髻松散得像寻常人家的读书郎。
回宫的路上,三个孩子沉默得出奇。
首到看见宫墙的轮廓,邬昀才突然开口:“太傅,那些吃土的孩子......明天还能吃到糖油饼吗?”
沈俞之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阙,轻声道:“若殿下将来记得今日所见,或许有一天,天下孩子都不必吃土。”
影七默默跟在最后,月光将五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邬晟突然发现,太傅的影子比在宫中时挺拔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