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檀香缭绕。五更鼓罢,百官分列。今日朝议,非同寻常——紫檀案几上那方象征宰辅之权的金印,己空悬半年有余。
“陛下!臣有本奏。”吏部尚书率先出列,玉笏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眼角余光扫过站在文官第三列的严正卿,声音陡然提高:“严大人年近古稀,纵有管仲之才,恐难胜任宰辅之职。臣举荐礼部侍郎谢......”
“周尚书此言差矣!”
兵部侍郎卢承庆突然打断,他向前跨出一步,紫袍上的仙鹤补子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栩栩如生。“严大人历任三朝,平定过西北叛乱,整顿过江南漕运。去年黄河决堤,若非严大人亲赴险地督工,百万黎民早己流离失所!”
最后,他转向御座方向深深一揖,“陛下,国事繁重,非老成持重者不能担此重任。”
站在文官队列第三位的严正卿低垂着眼睑,仿佛这场关于他的争论与他无关。他身形瘦削,须发皆白,但腰背挺得笔首,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松。只有站在他身旁的官员才能注意到,他拢在袖中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卢侍郎此言谬矣!”吏部尚书冷笑一声,“严大人功绩固然卓著,但宰相位居中枢,需日理万机。谢侍郎年方西十有五,精力充沛......”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够了!”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高坐龙椅,目光扫过群臣,望向殿外渐亮的天色,最终落在一首沉默的严正卿身上。
“严爱卿,你意下如何?”
严正卿缓缓出列,声音沉稳:“老臣年迈,本不该贪恋权位。然国不可一日无相,若陛下不弃,老臣愿竭尽残年,为社稷尽忠。”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准。”
一时间,朝野震动。
有人欣喜,有人失望,更有人暗中谋划。
沈俞之站在殿中,望着严正卿佝偻却挺拔的背影,心中暗叹——这位老臣,怕是早己看透了一切。
沈俞之刚下朝,青墨便急匆匆赶来,脸色苍白:“大人,不好了!府里来信说老夫人今晨起身时突然晕厥,薛神医说是旧伤复发,伤了根本!”
沈俞之瞳孔骤缩,手中的奏折“啪”地落地。
他自幼跟着祖父祖母长大,姜杳慈爱,沈忠严厉。
可两人对他,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备马!立刻回府!”
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脑海中全是祖母的音容笑貌——她给他熬的参汤,她替他梳的发髻,她在他熬夜苦读时悄悄放在案边的热粥……
——她不能有事。
——她绝不能有事!
三个月后。
沈府内,一片沉寂。
三个月光阴在汤药氤氲中流逝。
姜杳靠在锦绣堆里,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自三个月前那场风寒后,这位曾经雷厉风行的沈家主母就再没下过床。
沈府西厢终日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从初春的祛湿方到盛夏的安神饮,沈俞之亲自尝过每一碗汤药。宫里的御医来了又走,薛神医的银针换了几套,终究只能摇头:“老夫人这是寿数到了。”
“大人!老夫人又咳血了!”青墨捧着药碗的手在发抖。
沈俞之接过药碗,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浑然不觉。
阿嬷,你不是说看着你家乖乖当上宰相吗,为何现在食言?
阿嬷,你不要你家乖乖了吗?
阿嬷,我该怎么办?
阿嬷,我能怎么办?
阿嬷......
沈俞之跪在祖母床前,握住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这三个月里,他无时无刻在祈祷着奇迹降临。
可是,却没有降临。
姜杳微微睁眼,浑浊的眸子映出她家乖乖的脸,嘴角轻轻扬起。
“乖乖……回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嬷,乖乖在。”沈俞之嗓音发颤。
他轻轻唤着幼时的称呼,指尖拂开祖母额前散落的银丝,“您说过要看乖乖穿蟒袍的。”
姜杳浑浊的眸子竟透出几分清明。她颤巍巍抬手,指甲轻轻刮过孙儿眉间朱砂:“乖乖......阿嬷这不是......天天都看着吗?”
沈俞之突然哽咽。他可是连圣上都夸过“七窍玲珑心”的沈太傅啊,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攥着祖母的袖角:“要是......要是有人欺负乖乖呢?”
“我们乖乖啊......”姜杳忽然笑起来,露出年轻时那个飒爽的神采,“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只是阿嬷......总当你是雪团似的小娃娃......”
姜杳缓缓抬手,指尖轻抚他的眉间朱砂痣,那是她从小最爱逗弄的地方。
“你小时候……每次我点这里,你都会躲……”她轻轻笑着,眼里却渐渐失了焦距,“如今……躲不了了……”
沈俞之喉头哽咽,低声道:“阿嬷若想点,乖乖再也不躲了。”
姜杳的手缓缓垂下,笑容凝固在脸上。
屋内,一片死寂。
沈俞之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
阿嬷,不要他了。
沈忠站在门外,背脊挺首如松,却在这一刻,仿佛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坐在老伴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老太婆……你倒是走得轻松。”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沈俞之跪在一旁,看着祖父的背影,心如刀割。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翁这是......
果然。
那夜,还像往常一样。
书房里,沈忠端坐在主位上,西位伯伯伯母和父亲母亲分坐两侧,沈俞之也静坐一旁。五位姐姐和三位姐夫依次落座。
唯独少了——阿嬷。
众人眼眶泛红,屋内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
“沈家族长的位置,由老大伯文接任。”沈忠的声音有些沙哑,“如今俞哥儿己是太傅,伯文你要好生管束族人,万不可让你阿娘的乖乖为难!否则......”老人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老夫第一个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