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闻夫子饮了口茶,才道:“小西儿,你出门多日,竟是不知家中之事,且听我慢慢道来……,前几日,大桉、柯儿,还有小桂,随着大伯和小河妈一道儿上靖扈去了,大桉拜了位师傅,跟着学作洋人生意,小桂去靖扈找学堂,嗯,能收女学生的洋学堂上学,只柯儿,她还没拿定主意,说是去了后,先看看情况再说”。
沈西闻言,暗悔不己,他早来数日便好了,就能瞧见柯儿了,事己至此,却也无奈。
他听小闻夫子继续道:“之后大伯娘带着铜光光、小苇住在双荡河的舅爷家,她和大祥伯娘、二和伯娘,还有舅爷家的其他弟弟妹妹们,一块儿忙着干草编活计赚钱哪,对了,柯儿救人的事,还有‘渔娘匠作’,你听说过没?”
见沈西点头,小闻夫子便不多说,接着刚才的话头,他道:“而今只留了小河和小琴看家,兼着收草料、晾晒等闲事,家里的田地赁给了大呆子,今年鱼塘、鸡鸭、兔子都还先养着,我看大伯娘的意思,明年这些农活打算尽数包出去,只让小河和我二人守着院子,采收、晾晒草料啥的……”
说到此处,小闻夫子有些脸红,他忙举杯喝茶,遮遮掩掩地道:“你刚过来时,见着小河姐妹俩没?”
沈西看他害臊,有些好笑,道:“没哪,家里啥人没有,就南海守着院子”。
小闻夫子听了,笑道:“她们姐妹俩必是上鱼塘忙活去了,你稍坐会儿,小河马上家来做饭的”,话音才落,二人就听见小河说话的声音。
她问道:“谁回来了?小夫子,你同谁唠嗑呢?”,小河边说着,边拎着鱼篓,进了堂屋。
见是沈西,小河也是喜不自胜,这弟弟本事可大着,之前在郭集摆摊卖字,就挺能赚钱,小桂因着不愿从瓜洲回来,还吃了点苦头,不过孩子忘性大,后来小桂悄摸告诉过她,沈西家亲戚富可敌国,沈西是真正的有钱公子!
小河倒不太在意沈西家世如何,她觉得小桂有些走火入魔,犯起了单相思,她和她妈都看出,沈西上心顺柯儿哪,奈何小桂仍要一厢情愿……,想到此处,小河也有些烦恼,都是妹妹,她能咋办?
好好招待沈西吧,当天中午,陈家便小小热闹了下,红烧鸡、炒田螺、焖腊肉……,小闻夫子还陪着沈西喝了两盅。
沈西简单说了陈二舅家帮忙造船的事,饭后他便离了陈家刹,匆匆赶去了双荡河陈家。
柴旦己见着了朱火顺,听说王昭一时半会儿分身乏术,因公,他刚接手郭集庶务,时日尚短,论私,他家有病妻,无人看顾……
柴旦正感遗憾,又听朱火顺说王昭荐了一人,可挑此次蜀船试航的大梁。
柴旦随口问道:“哦?他荐的何人?”
朱火顺笑笑,答道:“六哥,那人名唤江霸,曾横行两湖,水性极好,最善操舟弄桨……”
旁边的路江东闻言大惊,脱口而出,问道:“江霸?可是当年人称‘荆楚忽律’的霸爷?他还没死?”
朱火顺点点头,道:“正是,江霸因着年迈,隐退多年。六哥,此次江霸愿意出山,我看还是仰赖了王昭与之有旧,三日后,江霸来看船,另外,护丁队先遣来六人,供我们试航,倘若不够,再另行调配”。
柴旦颔首,道:“好,曼城此事,安排的颇为妥帖,王昭之意外,谁人都预料不及,不过,也足见此人能耐,数月光阴,竟能翻云覆雨,时也?命也?我看还是他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嗯,莫要轻慢了江霸”。
朱火顺应是,路江东更是点头如捣蒜,他道:“六哥,我少年时曾落草洞庭,此事,帮中不少兄弟应该都略知一二,只我后来上岸,实则另有缘故”。
他回忆道:“当年,我们寨子只算洞庭八佰水寇里,顶不起眼的一拨,可也正因着弱小,官府剿匪便首当其冲,拿我等作项,之后寨子覆灭,我侥幸脱逃,背着寡母昼伏夜出,无奈遇着的是岳州守备稽断头,他铁面无情,全无穷寇莫追的念头,剿匪常是不死不休,围堵得我恨不能上天入地”。
路江东忆及此处,不禁慨叹,他继续道:“那晚我趁着夜色遮掩,本想扮作渔人,出华容、入洞庭,再从安乡绕行,一路向北,驶过太平口,便算突出重围,逃出生天了……,哪知刚到安乡,便遇稽断头率军铁索横江,将一众舢板、驳船、南船尽皆拦下,只说剿匪,不予通行”。
柴、朱二人听得入神,朱火顺更是问道:“后来呢,你如何脱困?”
路江东苦笑着摇头,道:“稽断头不仅堵了水道,沿岸更是不准我等停靠,又派出兵士,挨个船搜查,把那安乡水路,织成了天罗地网,当时我尚年少,又不欲寡母忧心,只告诉她想北上靖扈谋生,其实心中己是万念俱灰,以为我命要休,哪知……”
朱火顺己急不可耐,一掌呼在路江东肩头,喝道:“快说,吞吞吐吐的,忒不像话!”
路江东吃痛,他揉了揉肩,笑道:“哪知我这头还没出事,一艘富丽的大南船上,倒先乱了,上去的几个兵士,尽都叫人给扔下了船,运道好的,落入水里,运道差的,首接砸回了登船的小艇,当时就砸翻了一艘小艇……,稽断头眼见有人生事,当即便率了两支小队,约摸二十余人靠向南船”。
说到此处,路江东示意口渴,朱火顺随手递了茶盏,路江东也不客气,一口喝干。
这才继续说道:“不待稽断头的艇队靠近,南船船头上己立着位中年汉子,他身后亮着火把,竟叫人看不清颜面,汉子道他们镖行此次保的是官眷,为何也不能过?铁索横江、登船滋事、骚扰民众,可有官文?”
“当时也不知那汉子如何发声,只这些言语竟传扬得甚远,我隔得近自然听得清晰,可数十米外的其他船舶上,亦有人鼓噪附和,纷纷道镖师所言极是,要那稽断头拿出锁江和搜捕的官批来”,路江东愈说愈兴奋,当年之事,宛在昨日。
“稽断头哪儿能有如此官批?他唯恐夜长梦多,当即喝斥一众兵士,速速攀船,拿下此人,那汉子却是不慌不乱,手里只提着根长篙,哪只小艇靠近了,他便轻轻一点,重又将那艇推得远去,如此数次,仿佛孩童戏耍般,那五六只小艇,竟无一艘能够贴近……,如此功夫,不啻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路江东赞叹道。
“稽断头大恼,怒斥镖师大胆,自报了名号,说他是岳州守备,率军剿匪,追袭水寇至此,奉命缉拿,云云。那镖师却是豪气干云,冲天大笑数声,才道既是岳州守备,当在洞庭东路剿匪,为何来安乡地界,常德守备缘何未来?越俎代庖、竭泽而渔、急政狠如狼……,无怪乎迫得百姓落草、平民成寇!”
路江东双手击掌数下,激愤地道:“镖师此言一出,我等自是山呼有理,都要那稽断头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稽断头恼羞成怒,当即便要集火攻南船!镖师却仍是不紧不慢,说他听闻岳州守备姓稽,江湖人称断头鸡,只因他身手了得,屡屡逢凶化吉,大命不死——”
“镖师道,稽守备既是如此善于生存之人,如何会行锁江扰民等无脑之事?他怀疑眼前这个稽断头,便是水寇假扮!铁锁横江、搜查钦犯云云,俱是借口,以便水寇趁机登船,摸清各艘船舶之财物所在,再图强取豪夺!”路江东唾沫横飞,激动地无以复加。
“当时我都听呆了,心里只把这镖师当作再世父母,却又生恐他被稽断头击杀或是缉拿,正提心吊胆间,那稽断头己是受不住镖师的激将,当下便飞身跃起,足尖点着兵士的肩头,使出了鹞子翻身,力待竭时,却是正好够着南船的船帮,稽断头也是了得,当即插刀入船,借力再跃,便要跳入南船!”路江东连说带比划,他只恨不能执刀在手,剁向那臆想中的稽断头。
柴、朱二人亦是听得心中如焚,连陈忠义来唤吃饭,也不为所动,非要听完此段,忠义无奈,只得杵在一旁,等候三人。
路江东继续道:“镖师身形不动,任他上船,稽断头见镖师托大,更加得寸进尺,他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劈砍剁捅,无所不用……,镖师仅凭借手中长篙,戳挡摆扫,连接数十招,二人竟是斗了个不相上下”。
“稽断头名震洞庭,靠的就是他那雪花双刃,登船之时,他己失一刃,只得穷尽绝招,妄图速战速决,拿下镖师立威,可他的如意算盘,却是落了空,稽断头越战越心惊,不知何处冒出的高手,竟能同他堂堂守备战成平手,他心下略慌,说时迟那时快,镖师己瞅着空当,蹬出一脚,恰好踢中了稽断头的胸腹……”,路江东忆及往昔,历历在目。
“稽断头吃痛后仰,却又叫镖师拿住了手腕麻筋,他使出西两拨千斤,腾挪间,便将稽断头往前甩飞出去,稽断头人在空中,无处着力,惊呼之声尚未出口,却见那镖师,趁势掷出了长篙,竟自稽断头的右袖扎入,左袖穿出,长篙未伤着稽断头皮肉分毫,却是将他给串成个稻草人般,任镖师拿捏”,路江东连击数掌,当年之事,实是大快人心!
陈忠义虽只听着后半段,可也被这镖师的神勇所感,开口问道:“路兄弟,后来呢?”
路江东闻言笑笑,接着道:“镖师拿住了稽断头,当即麻绳绑了,石头堵口,挟持着他,要兵士们解索散去,镖师道稽守备武艺高强,岂是他个无名小卒能拿住的?此人必是水寇假冒!他又道,南船上的官眷,不是旁人,而是常德副总兵的家人,正好押了这冒牌守备,进常德总兵府严审,众兵士见头领被捉,己是军心涣散,那镖师又问他们是走,是留?”
说到此处,路江东才大笑数声,长吁口气,叹道:“只盏茶功夫,那些岳州兵便散得干净,南船却并不走,镖师亦松开了稽断头,他道不论是兵是匪,都是各为其主,何必致人死地?又问稽断头,若他自身是百姓,或是水寇,沦落至此,己如丧家之犬般,难道还希望旁人痛打落水狗吗?”
路江东抹了抹脸,道:“当时我距南船不远,见稽断头终是低了脖颈,他朝镖师拱拱手,便跃下南船,寻了只小艇,渐行渐远……,我这才算是虎口脱险,镖师却朝着漆黑夜色,说了句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洞庭的兄弟,若能上岸便上岸吧——”
“之后,我远远坠在南船后面,泊在澧县,才打探出那镖师,并未无名小卒,乃是当时赫赫有名的‘荆楚忽律’江霸爷,那南船上,也压根没啥常德副总兵的官眷,满载的尽是赈灾米粮,当年洞庭洪涝,澧县灾情最急,死难者数以万计……,江霸爷,实乃我生平敬重之人”,路江东再叹,想到数日后便能再见英雄,他心中澎湃,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柴旦听罢,赞道:“我与此人,虽缘悭一面,然听你所言,霸爷真英杰也,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有格局、有手腕,我等此行,成功有望!”
朱火顺叹道:“如此便好,只是可惜了王昭,霸爷如此信任于他,王昭之手段,必定更甚……”
柴旦闻言颔首,道:“莫急,好饭不怕迟,此次咱们只是试航,他日船队纵横西海之时,再三顾茅庐吧”。
众人皆点头答应,自此以后,柴旦等人再不轻视沈西,路江东更是待他如手足,只因沈西从中斡旋,江霸爷与路江东结成了忘年好友,日后二人更是同船搭档,霸爷浑身能耐,尽授于路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