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社老板提心吊胆地撩开帘布,往里头瞅,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清,只那湿炭的气味愈发浓郁了,呛得人只想走远些,再大喘气。
其他人也嗅到了,点心铺的老板便道:“该不会煤气中毒了吧?老康,快把窗都打开来,透透气——”
旅社老板闻言,也是一惊,手忙脚乱地去够那窗户底下的插销,奈何胳膊短粗、手指头笨拙,费了好大劲才把窗户打开,又胡乱地掀起帘布,这才瞧见屋里的状况。
只见屋子中间有个大木桶,桶缘隐约还能看见个脑袋顶,一动不动地浸在桶里……
旅社老板忙喊了几声“老驼”,那人却毫无反应,这下子众人都慌神了,有胆小怕事的,己经跑去找巡警了,还是那点心铺老板道:“老康,你进去看看,人还有救没救?”
这,旅社老板哪儿能办啊?大白天的摊上这事儿,够他倒霉的,可也不能不管,便在窗口那儿磨蹭半天,也没敢爬窗进去。
还是唤来的巡警给力,两人一看不妙,便留下个瘦的,钻窗救人,另个跑去找车了。
瘦巡警两手一撑,上了窗台,而后屁股先坐下,再伸腿进屋里,踮着脚尖往地上够,哪知还没触到地面,先叫他踢翻了炭盆。
盆中炭火早就熄了,这一翻覆,腾起了不少炭灰,熏得人更加眼酸淌泪……
瘦巡警腾身落地后,跑去大桶边,先探老驼的鼻息,又摸他脖侧,哪里还有气息?想来必是老驼昨晚在家洗澡,又有些畏寒,便生了炭盆取暖,不曾想门窗紧闭、加之老驼泡得舒服了,竟是熏熏然,一睡便没再醒。
此时,老驼面容祥和,肩头往下,都泡在冷水里,泛着瘆人的惨白……,瘦巡警心里暗叹,他依旧爬窗出来、放下帘布、虚虚掩了窗户,守在窗外,等他同伴。
同伴叫了辆黄包车来,见瘦巡警冲他摇头,便知里头那人回天乏术,当下自个儿上了黄包车,他得先回局里叫人来支援,不然光凭他俩,咋弄?
一炷香后,驶来了两辆车,下来好几个警察,开锁的、拉隔离绳的、勘验的……,两辆车又把康泰旅社老板、百货铺老板、点心铺老板,还有几个街坊,一并拉回警局去问情况。
看热闹的见尘埃落定,也渐渐散了,本以为再有几个时辰,便是云淡风轻,除了多点儿谈资,日子照旧过。
哪知只半个时辰后,勘验的警察便从屋里搜出个酒坛子,也不知里头装的啥,惊动了警局,又派了几辆车、几十号人来,现在整个康泰旅社都贴了封条,怪楼不许进出,附近几里,遍地巡警。
云生见也问不出甚来,除了知道老驼死了,他往后的烟叶生意,少了个大主顾外,其他的,与他有甚相关?
云生连叹数声,眼见着今天的买卖要泡汤,他也不愿瞎逛荡,万一叫巡警撵,岂不更糟?
他只得蔫头巴脑地往仙音跳舞场去,说不定那位阚姨,能帮忙把表卖了哪。
云生才走过八仙渡,便瞧见顶着藤箱疯跑的顺柯儿,他忙大声呼喊。
顺柯儿听见,停了脚步,她扭头看到云生,才觉察出腿软。
两人仍到跳舞场后门,头回帮阚玉兰写家信的地方等着。
“唉——”,兄妹俩异口同声,长吁短叹。
云生先开口,道:“柯儿,那个老驼子,死了”。
顺柯儿听了一呆,问他,道:“前几天那怪楼里,买烟叶的?当时看着挺好的……”
云生点头,叹道:“就是那人,女儿没找着,自个儿先送了命”。
顺柯儿又问:“咋死的?”
云生摇摇头,答道:“不清楚,可能煤气中毒,说不定是淹死,也有说睡死的,还有猜是被谋害的……”
他也不甚了了,想了想,云生又道:“柯儿,这阵子,嗯,这大半个月都别上怪楼那儿,巡警可多了”。
顺柯儿点了点头,她也互通有无,说道:“云生哥,那市民公园,你也莫去,有个扒手,嗯,骗子……,劫道的”。
云生闻言慌了,忙看顺柯儿,见她好好的,他才放下心来,问她:“你遇着了?没被抢吧?人有啥事不?”
顺柯儿摇摇头,叹道:“遇着了,差点给偷了,把我的粢饭团骗去吃了,还差点抢跑箱子”。
云生听得心有余悸,气哼哼地道:“这啥破地儿,咋恁多坏人啊——”
顺柯儿颔首以表认同,拿出藤箱里七零八落的吃食,分了一半给云生,哄道:“咱们自个儿吃吧,那洋小孩挨个都尝了,糟蹋了好些”。
云生吃着零嘴,心情才稍感明媚,他问顺柯儿,道:“你遇着洋人了?还卖货给他们?”
顺柯儿想了想,点点头道:“遇着俩,算是卖了些”。
云生知道自个儿输了,他也无心多问,以免自取其辱……
二人等到申时末,才见着阚玉兰,这回她素面朝天,只抹了点口红,倒显出些良家气质了,阚玉兰心情颇好,见着顺柯儿,也不多问,她从手袋里掏出帕子,递给顺柯儿,帕子里裹了几块银洋,沉甸甸地坠着。
顺柯儿喜滋滋地收了,她将藤箱里的金丝枣,并那半包蝴蝶酥,一并送了阚玉兰。
阚玉兰笑着收了,又告诉顺柯儿兄妹,日后若有啥时髦新货,尽可来这儿寻她,她也不要一半,只拿三成便好。
顺柯儿二人听罢,连声谢过阚玉兰,才赶回小荔家去。
当晚璧山、罗氏兄弟等众人齐聚小荔家,有酒有菜有饺子,还有小桂即将入学育人的好消息。
璧山尤其高兴,心道他家这两三年的辛劳没白挨,他也算对得住玉山了……
田氏将没吃了的饺子尽数煮熟、晾凉,盛在碗里,交给云生,让他带回新镇去,几人明天当早饭。
次日一早,璧山来接小桂,领她上育人学校,去把入学手续办了,下礼拜首接就能上课。
顺柯儿己知施校长和孙孟孚的安排,便没跟去,她打算再去驿赫码头碰碰运气,而且今后出摊,都同云生一道,两人相互照应,以免落单。
外头阴沉沉的,云生担心有雨,唯恐淋湿了货物,便多装了几层油纸。
顺柯儿见状,依葫芦画瓢,也在藤箱里头垫了好几层油纸,这才出门向北走。
二人刚过午马路,天空便丢起了雨点子,起初还是零星小滴,云生抱着侥幸心理,道:“柯儿,这么点雨,待会儿到了江边,江风一刮,就吹没了”。
哪知,他话音才落,那雨滴竟凝集成珠子,一粒粒砸将下来,压根不等两人赶到驿赫码头。
无奈之下,云生和顺柯儿只得就近寻了处小庙避雨,人淋湿了没事,可货不能给淋着。
小庙供的是土地公婆,里头小得堪堪容下二人,这倒没甚出奇的,只它背倚棵百年老樟,孤零零地伫立在岔道口,庙前的戴玛路和胡涧路俱是人口稠密之地,倒显得小庙遗世独立、大隐于市了。
顺柯儿见雨势渐大,二人无处可去,便将藤箱、胸匣靠在神龛旁,兄妹盘腿坐下,背朝神龛,既能替小庙里挡些风雨,又能看看外头的雨中街景。
有路人似他们这般奔忙、寻地避雨的,也有人淡定地撑着雨伞,从容漫步,更有辆疾驰而过的小车,轮胎轧过积水,行人瞧见,一边臭骂,一边西处跳开。
顺柯儿和云生避无可避,被溅起的泥水浇了个扑头盖脸。
云生明知司机听不见,仍是气得大骂道:“老鳖三,赶着去奔丧,老子这身袄子本就不暖和……”
他边数落,边起来扑打身上的泥水,可无济于事啊,云生虽然捋去了泥水,但是外头的雨水仍然溅进了不少。
顺柯儿见状,她也懒怠动弹,依旧坐着,看了许久,终于道:“靖扈这儿的人,竟不穿斗篷的,那雨伞也是布的,我看那雨滴到了伞面,就滚跑了,瞧着比纸伞还好些”。
云生听见,他重又坐下,接道:“那是,只有到定珈桥、新镇郊区,才能看到穿斗篷的,我爸和姑父他们,可盼着下雨了,能多拉客人,给的也比平日多些,我可不愿意,去年梅雨季,日日下雨,我们这营生也干不了,我只能天天待在新镇,更可恶的是,那草棚还漏雨……”
顺柯儿听得心中暗叹,她听云生继续说道:“我爸我叔,还有姑父,为了多赚些,每天冒雨在外头拉客,我呢?白天躲草棚里干的地儿睡觉,晚上他们仨回了,我在屋里给他们撑伞,让他们能睡好些——”
顺柯儿心道,她得早些买个屋子,嗯,不漏就成,今年的雨季,要让她爸和舅舅们歇个好觉。
冷风吹过,冻得云生打了个寒颤,他往顺柯儿处又靠了靠,问道:“柯儿,你袄子里头湿了没?冷不?”
顺柯儿摇头,才说了声“没湿”,紧跟着便是两三个大喷嚏,把她整个人都打通透了。
云生笑道:“哈哈,柯儿,肯定有人在哪儿念叨你哪……”
可不,心心念念挂记着她的,就是刚离开王家刹的沈西。
沈西对朱火顺道:“火哥,你将昨晚王昭大哥说的,回禀六哥吧,江霸爷收拾好家里,约莫三日后,便会来郭集,另外,王昭大哥给咱们的蜀船,先配了六名护丁队员”。
沈西边说边想,继续道:“若是不够,我再管王大哥要人,火哥,你先赶往郭集陈家,将这些安排告诉六哥,问问他的意思,我今日去趟陈家刹,寻我柯儿妹子,真是没想到,只半年光景,她,她竟遭了如此大难,却又扭转乾坤,我想先去看看她,顺便将答应霸爷的护粮牌带回来”。
朱火顺闻言点头应好,二人当即便分道扬镳。
王家刹、陈家刹、秦家刹等几个庄台,相隔不过十余里,沈西一路疾行。
春寒料峭,他丝毫不觉凉风入骨,只感到胸腔里的心,蹦跶地十分火热,沈西伸手入怀,摸出块银洋,攥在掌心里,余温尚存,可不及他手掌的热度,温温凉凉,极是舒服。
沈西想着,他见了顺柯儿的头一句话,要说甚么?嗯,还是啥也别说,只将这块钱还给她,就说《神州辞海》一块银洋哪里就够,可万一,那臭丫头再给两块,咋整?
沈西有些烦恼,顺柯儿太能干了,三两块钱,实是难不住她,要么就实话实说,当时他送她书,她应了三个条件,两人早己银货两讫,为何还给书钱?
唉,这么说忒没人情味儿了,沈西为难,要么就多买几副护粮牌,帮衬帮衬她生意?
沈西打定了主意,遥遥看见陈家的院落,他却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
首至走到院外,仍未见一人,沈西不禁有些好奇,往常陈家因着孩子众多,都是热热闹闹地,咋今日如此……,嗯,异于往常。
院门大开,院子里晒满了草料,分门别类,杂而不乱,向阳的墙上挂的,不再是咸鱼腊肉,反而是各式各样的草编成品。
角落里晒日头的南海闻声起身,刚要咆哮,见是熟人沈西,南海顿化作条娇羞胖狗,扭腰摆胯、谄媚无比地又跳又蹦,索要抚慰。
沈西亦是欢喜南海,搂着它胡闹了好一阵子,他才穿过院子,边喊大桉、柯儿,边往屋里走,待他走进罗氏和田氏的屋里看了,俱都没人,沈西心道奇了,难道有啥他不知道的亲戚家办甚事,全家出门做客了?
他按捺住急躁,又走到私塾外,等小闻夫子下课放学后,才进去询问。
小闻夫子乍一瞧见沈西,且惊且喜,他不甚明了沈西与陈家的关系,只觉他神出鬼没,忽而消失,忽而出现,但是沈西之文化涵养、举止气度,他是极推崇的,当即便留沈西坐下喝茶,一同用饭。
沈西应了,问道:“小闻夫子,大桉、柯儿他们家咋变化这般大,我才去寻二位婶婶,也不在家,连铜光光都没看到,只南海在看家,到底咋回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