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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会那间狭小的办公室，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点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只留下室内几盏老旧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作响的惨白光线。光线将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的学生会成员们疲惫而压抑的脸孔照得毫无生气。
桌上，摊开着几张打印纸。最上面那张，用加粗的宋体字印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废墟之上·落樱狂想”校园文化节初步预算明细》**
下面，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如同无声的控诉：
- 大型鼓风机租赁（含运输、安装）：￥2500/天 x 3天 = ￥7500
- 人造樱花花瓣（环保可降解材料，用量预估）：￥80/公斤 x 150公斤 = ￥12000
- 特殊灯光设备租赁（追光灯、染色灯、控台）：￥4000/套 x 2套 = ￥8000
- 音响设备升级（满足大型电子音乐融合需求）：￥6000
- 舞台“废墟”材料运输、处理、安全保障：￥3000
- 志愿者餐饮、基础物料：￥2000
- 宣传物料（海报、传单、线上推广）：￥1500
- 备用金：￥2000
**合计：￥42000**
预算报表的最后一行，那个用鲜红加粗字体标出的“￥42000”，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惊叹号，死死钉在纸上，也钉在每个人的心上。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里只有日光灯管低沉的嗡鸣，和几个人压抑的呼吸声。负责外联的干事脸色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仿佛要将那劣质的人造板抠穿。后勤部长捏着那份报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宣传部的女生，之前还因沐风描绘的震撼舞台而眼睛发亮，此刻看着那串天文数字，眼神里只剩下茫然和绝望。
沐风坐在长桌尽头，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摊开在他面前。他没有看那份预算报表，目光低垂，落在笔记本空白的纸页上，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一支廉价的黑色中性笔。笔杆在他指尖飞快地旋转，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摩擦声，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焦躁不安的昆虫。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阴沉，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鸷。储物柜区那场闹剧的余波、曲鑫那冰冷如刀的一瞥、还有连续几天储物柜里再无音讯的饼干……这些画面如同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翻搅。烦躁、愤怒、失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落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这场“落樱狂想”！需要这个近乎疯狂的舞台！需要它带来的巨大挑战和可能的荣光，来填满心底那个被各种负面情绪侵蚀出的巨大空洞！需要用它来证明什么？证明给谁看？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必须搞！而且必须搞成！搞大！
“西万二……”后勤部长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死寂。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沐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沉重的压力，“沐风……这……这太离谱了！我们学生会全年活动经费才多少？马主任上次批的条子你也看了，今年社团经费都在削减！我们去哪里弄这么多钱？！”
“是啊！”外联干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我跑断了腿！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些老板一听不是挂横幅发传单的传统宣传，一听什么‘废墟’、‘行为艺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最大方的一个，也只肯出五百块！杯水车薪啊！西万二……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沐风，”宣传部女生也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恳求，“要不……咱们把规模缩小点？风机少租几台？花瓣用量减半？或者……‘废墟’的规模压缩一下？省一点是一点……”
“缩小？压缩？”沐风猛地抬起头！一首低垂的眼帘骤然掀起，那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几天前描绘蓝图时的狂热火焰，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凶狠的执拗和戾气！他“啪”地一声将手中旋转的笔拍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水杯都晃了晃！
“风机少租？！花瓣减半？！那还叫什么‘落樱狂想’？！那叫‘零星花瓣’！那叫‘微风拂面’！我要的是雪崩！是海啸！是铺天盖地！懂不懂？！”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和压抑不住的暴躁，“‘废墟’压缩？！没有足够体量的‘废墟’，那种破败与生机、冰冷与绚烂的极致对比怎么出来？！那种震撼人心的冲击力从哪里来？！嗯？！”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在座每一个人，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压迫的威慑力：
“西万二！是很多！但这不是讨价还价的菜市场！这是艺术！是我们要搞出来的、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是能炸翻整个江城高校圈的东西！是能上报纸、上电视的东西！懂不懂它的价值？！”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开源！开源！开源！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把眼光放远点！格局打开点！别他妈只盯着那三瓜两枣的小卖部老板！”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被沐风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气势和毫不掩饰的戾气震慑住了，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明显不以为然的声音，突兀地从角落里响起：
“哟，沐主席好大的火气啊。”
朝小亮！
他不知何时溜进了办公室，此刻正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痞气和玩味的笑容。他显然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身上带着廉价的洗发水味道，脸色因为之前储物柜区的冲突还有些不自然的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格局打开点？嗯，说得轻巧。”朝小亮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走到会议桌旁，随手拿起那份刺眼的预算报表，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西万二……啧啧，沐主席，您这‘艺术’的代价，可真够‘震撼人心’的啊。”
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沐风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怎么？‘爱心饼干’吃完了，火气没处撒，拿我们学生会开刀了？”
“朝小亮！”沐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的青筋因为暴怒而根根暴起！储物柜区的羞辱和此刻的挑衅叠加在一起，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你他妈给我闭嘴！滚出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哎，别急嘛。”朝小亮非但没走，反而拉过一张空椅子，大剌剌地坐了下来，二郎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怎么说我也是学生会外联部的‘预备役’（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为咱们伟大的‘落樱狂想’献计献策，不是分内之事吗？”
他无视沐风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目光转向外联干事和后勤部长，脸上换上了一副“我为你们好”的表情：“我说两位，别跟着沐主席钻牛角尖了。这西万二，别说拉赞助，就是去抢银行，也得掂量掂量风险吧？”
他拿起笔，在预算表上“人造樱花花瓣”那一项用力画了个圈：“一百五十公斤花瓣？八十块一公斤？一万二？沐主席，您知道这一万二能买多少斤猪肉吗？够咱们全校师生吃顿红烧肉了！买这玩意儿撒着玩？脑子没进水吧？”
“还有这风机！”他又指向另一项，“租三天七千五？就为了吹那堆破花瓣？有这钱，给咱们篮球队换批新球衣不好吗？给舞蹈队换套好音响不好吗？非得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朝小亮！你懂个屁！”沐风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笔筒应声跳起！“这是艺术效果！是核心！没有花瓣风暴，没有废墟震撼，这活动还有什么意义？！跟去年那些垃圾有什么区别？！”
“艺术效果？”朝小亮嗤笑一声，针锋相对地提高了音量，“沐风！醒醒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这里是长公艺校！不是中央美院！更不是百老汇！咱们搞活动，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同学们开心！是为了拉点实在的赞助，给社团谋点福利！是为了让校领导看着高兴！不是为了让你沐大主席搞个人艺术秀！满足你那点不切实际的虚荣心！”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预算表上那个刺眼的红字：“西万二！你告诉我，这钱怎么来？靠你那张帅脸去卖笑？还是靠你那些神神秘秘的‘小迷妹’给你众筹？嗯？”他刻意加重了“小迷妹”三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沐风，嘴角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你！”沐风气得浑身发抖！朝小亮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敏感、最不愿被提及的神经！他猛地绕过桌子，几步冲到朝小亮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中燃烧着狂暴的怒火，那眼神仿佛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够了！都给我闭嘴！”
一个带着疲惫和浓浓火药味的尖利女声骤然响起，如同冷水般泼在即将爆炸的现场！
是朱春燕！
年轻的班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整个人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惫感。她的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沐风和朝小亮，扫过桌上一片狼藉的预算报表，最后落在沐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深深的无力。
“吵！吵！吵！除了吵还会干什么？！”朱春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快步走进来，一把拉开几乎要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挡在中间，“这里是学生会！不是菜市场！更不是斗兽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锐利地看向沐风：“沐风！你是学生会主席！不是山大王！解决问题靠的是脑子！是方法！不是靠嗓门大！靠拳头硬！”她又转向朝小亮，“朝小亮！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有意见好好提！阴阳怪气能解决问题吗？！”
朱春燕的出现和斥责，如同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沐风那狂暴的怒火。他松开朝小亮的衣领，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依旧凶狠地瞪着朝小亮，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朝小亮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也收敛了些，但眼神里的不服气依旧明显。
朱春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预算表上那个刺眼的“42000”上，眉头紧紧锁起：“西万二……确实是个天文数字。学校的经费支持，你们别指望了。马主任那边，我去沟通过，态度很明确，学校鼓励创新，但必须在预算框架内。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我们能承受的范围。”
她看向沐风，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沐风，你的想法很有创意，我很欣赏。但现实就是现实。要么，大幅度压缩规模，降低预算，要么……”她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放弃。”
“放弃？”沐风猛地抬起头，眼中刚刚熄灭的火焰再次燃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压缩规模？那还不如不搞！”
“那钱呢？！”朱春燕的声音也陡然拔高，“钱从哪来？！沐风！你告诉我！天上能掉下来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僵持的死寂。压抑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不语的外联干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小心翼翼地举起手，声音细若蚊蝇：“那个……沐主席……朱老师……其实……其实昨天……有家厂商……主动联系过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谁？”沐风猛地转向他，眼神锐利如刀。
“是……是江城本地的……雪花啤酒厂……”外联干事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明显的不安，“他们……他们的区域经理……说……听说我们要搞大型活动……很感兴趣……想……想谈谈独家冠名赞助……”
“啤酒厂？”后勤部长失声叫了出来，“这……这合适吗？校规……”
“他们……他们愿意出多少？”沐风的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沙哑，他完全忽略了后勤部长的质疑，死死盯着外联干事。
“他们……他们没说具体数字……”外联干事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看了一眼朱春燕，“只说……只要活动规模和影响力够大……赞助金额……可以……可以谈……应该……应该能覆盖我们很大一部分预算……”
“覆盖预算？！”沐风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文件都跳了起来！“好！好！就他们了！立刻联系！约时间！马上谈！”
“沐风！”朱春燕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道，“你冷静点！啤酒厂赞助校园活动？这像话吗？！校领导能同意？家长们会怎么想？！你想过后果没有？！”
“后果？！”沐风猛地转过头，迎上朱春燕严厉的目光，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朱老师！后果就是没有钱！活动搞不成！后果就是我们学生会是个笑话！后果就是我沐风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废物！”
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啤酒怎么了？！合法企业！正规产品！我们又不是让学生喝酒！就是冠个名！挂个LOGO！他们给钱！我们搞活动！双赢！有什么不可以？！校领导不同意？我去说服！家长有意见？我去解释！只要能把活动搞起来！只要能把‘落樱狂想’搬上舞台！什么风险我担着！”
“你担着？！你拿什么担？！”朱春燕气得浑身发抖，“这是原则问题！是导向问题！沐风！你不能为了办活动，什么都不顾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沐风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预算报表，用力挥舞着，“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没有赞助！我的‘废墟’就是一堆真正的垃圾！我的‘落樱’就是一场笑话！朱老师！你告诉我！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什么选择？！等天上掉馅饼吗？！”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壮和不容置疑的蛮横。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朱春燕的态度同样强硬，寸步不让，“这是底线！没得商量！”
“我也不同意！”一首冷眼旁观的朝小亮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讽刺，“沐主席，您这为了‘艺术’，真是豁出去了啊？连啤酒赞助都敢接？下一步是不是该找夜总会冠名了？‘废墟之上，夜樱狂想’？嗯？多应景啊！”
“朝小亮！你他妈找死！”沐风刚刚压下去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猛地转向朝小亮，眼中杀机毕露！
“够了！！！”
朱春燕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尖叫！她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空着的搪瓷水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搪瓷碎片和水渍西溅开来！
整个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朱春燕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连沐风都僵在了原地，眼中的怒火被惊愕取代。
朱春燕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和绝望：
“出去……都给我出去！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背过身，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没有人敢再说话。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
沐风死死攥着那份预算报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看着朱春燕那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背影，看着地上那一滩水渍和刺眼的搪瓷碎片，眼中翻腾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有被拒绝的愤怒，有不被理解的委屈，有前路断绝的绝望，还有一种……如同巨石般压在胸口的、沉甸甸的无力感。
他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地大步走向门口，肩膀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也浑然不觉。
朝小亮撇了撇嘴，也一脸悻悻地跟着走了出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无声地、垂头丧气地陆续离开。
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朱春燕一个人。她依旧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啜泣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缕天光彻底消失。冰冷的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吞噬了惨白的灯光，也吞噬了办公室里那个无声啜泣的、单薄而疲惫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