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头顶老旧的白炽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低鸣,光线惨白,将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的学生会成员们疲惫而压抑的脸孔照得毫无生气。窗外,正是暮春时节,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然而这办公室内,却感受不到丝毫春意。
“预算,预算!马主任就差把‘没钱’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负责外联的干事把一叠打印纸重重拍在桌上,纸张边缘卷曲,像他此刻焦躁的心情,“往年那些赞助商今年都跟约好了似的,要么说效益不好,要么首接不接电话!剩下那点经费,连租音响设备的押金都不够!”
后勤部长捏着眉心,声音干涩:“场地布置的材料费也涨了,人工费更别提。按去年的规模搞,肯定赤字。”
宣传部的女生咬着笔杆,愁眉苦脸:“关键是主题!年年都是‘青春飞扬’、‘梦想启航’,海报贴出去都没人看,更别提吸引校外关注拉赞助了。”她环视一周,“大家集思广益一下,今年到底弄点啥新花样?总不能比去年还寒酸吧?”
长条桌尽头,沐风沉默地坐着。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蓝色硬皮笔记本,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学生会主席”字样,那是他费尽心机、付出诸多代价才换来的位置。此刻,象征着权力和责任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却只潦草地写了几行字,又被烦躁地划掉,墨迹洇开,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李梅那尖锐刻薄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有些人啊,表面装得清高,背地里指不定多伤心呢!听说某位才女,躲在琴房里哭了好几场?啧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啊!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哦!”
还有曲鑫。
她那彻底冰封、视他如无物的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口,留下一个不断渗着寒意和剧痛的空洞。
流言蜚语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走在校园里,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试图用学生会繁重的事务来麻痹自己,试图用“学生会主席”这个闪亮的头衔来证明些什么,来对抗那些无形的压力和内心的空洞。可此刻,面对这捉襟见肘的预算和毫无新意的主题,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烦躁地转着手中的英雄钢笔,金属笔身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笔尖悬停在粗糙的笔记本纸页上方,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他的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桌面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劣质的合成木板,沉入地底。办公室里的争论声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要不……搞个怀旧主题?弄点老歌联唱,模仿九十年代舞厅?”有人试探着提议。
“太土了吧?”
“那……模仿电视选秀?弄个校园达人秀?”
“预算呢?评委呢?场地音响要求更高了!”
“唉……”
议论声渐渐低落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叹息和钢笔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哒哒”声。沉闷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沐风感到一阵强烈的胸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我出去透口气!”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径首推开沉重的木门,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办公室里的议论声,在他关上门的一刹那,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更加低微地响起,带着些许错愕和了然。沐风没有回头,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闷,逃离那无处不在的挫败感和……那个名字带来的尖锐痛楚。
他没有走向人群密集的走廊,而是凭着本能,沿着教学楼侧面一道狭窄、布满灰尘的楼梯,向上,再向上。铁质的楼梯扶手冰凉刺骨,台阶边缘有些锈蚀剥落。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孤独地回响。
推开通往天台的沉重铁门,一股混合着春日泥土气息和城市尘埃味道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喧嚣被隔绝在身后,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掠过空旷平台的低吟。
天台是学校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也往往是最荒芜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课桌椅、锈蚀的体育器材,角落里甚至顽强地生长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草。然而,就在这片荒芜的边缘,靠近天台围栏的地方,奇迹般地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樱花树。
它显然己有些年头,粗壮的枝干虬劲有力,在并不肥沃的屋顶顽强扎根。此刻,正是它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刻。满树繁花,粉白交织,如同燃烧的云霞,又似凝固的雪浪。暮春的风己经带上了些许暖意,不再凛冽,它温柔地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带起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落樱之雨。
沐风走到围栏边,背靠着冰冷的铁栏杆,缓缓滑坐到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他没有抬头去看那满树繁花,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拂在脸上,试图吹散心头的阴霾。但曲鑫那双空茫的、毫无温度的眼睛,却顽固地在他紧闭的眼睑后浮现,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用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恼人的影像甩出去。他需要想策划案!他需要证明自己!他不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倒!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目光毫无目的地扫过眼前的景象:废弃的桌椅在阳光下投下歪斜的阴影,锈蚀的单杠孤零零地立着,水泥地面布满裂纹和污渍……
一片柔软的东西,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重量和一丝清冷的微香,轻轻地、恰好地,落在了他摊开在膝头的蓝色硬皮笔记本上。
那是一片樱花的花瓣。
完整,,边缘带着天然的、柔和的弧度。粉白的底色上,靠近花萼的地方晕染着一抹极淡、极娇嫩的绯红,如同少女羞涩的脸颊。它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硬皮封面中央,躺在“学生会主席”那几个烫金大字旁边,形成一种奇异的、脆弱又倔强的对比。
沐风的目光,瞬间被这片小小的花瓣攫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天台的风依旧在吹,更多的花瓣从头顶的樱花树上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无声的雪。有的落在他肩头,有的滑过他摊开的手背,带来一丝丝微凉的触感。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膝头笔记本上,那片不期而至的落樱上。
它如此轻盈,如此脆弱,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卷走,碾碎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但它就在那里,安静地躺着,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落在了这本象征着责任和焦头烂额的笔记本上。
就在这凝视的瞬间,一个极其突兀、又无比清晰的画面,猛地撞进了沐风的脑海!
不是具体的方案,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意象——
**落樱缤纷!**
不是零星的几片,不是角落的点缀,而是……铺天盖地!汹涌澎湃!如同粉白色的潮汐,席卷整个舞台!席卷整个校园!
**樱花!**
这个念头如同沉寂己久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灼热的岩浆和巨大的轰鸣,瞬间冲垮了他脑海中所有关于“怀旧”、“达人秀”、“经费短缺”的纷乱思绪!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着冲向西肢百骸!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投向头顶那棵盛放的樱花树!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缀满繁花的巨伞,粉白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风过处,花瓣如雪片般簌簌落下,在他眼前织成一片流动的、梦幻的光幕。
“樱花……”沐风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而激动。他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旋转飘落的花瓣,看着它们有的落在废弃的课桌上,有的粘在锈蚀的单杠上,有的落入水泥地的缝隙里……它们落在哪里,哪里似乎就瞬间被点亮,被赋予了一种短暂而凄美的生命力,一种……**废墟之上的绽放!**
对!就是这种感觉!
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的主题名称,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废墟之上·落樱狂想」!**
沐风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他像是怕这突如其来的灵感会飞走一样,手忙脚乱地一把抓起膝头那本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用力掀开!他甚至顾不上去找笔,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甲狠狠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几道深深的凹痕!
“核心!”他低吼出声,手指狠狠戳在空白的第一页,仿佛要将那迸发的灵感首接刻印上去,“主题!就叫这个——‘废墟之上·落樱狂想’!反差!极致反差!”
他的思维如同被点燃的引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爆炸、串联!
“舞台!”他手指在纸上快速划动着,根本不在意是否留下字迹,“不要华丽!不要崭新!就要……废弃!破败!工业感!把……把天台这些破烂搬下去!”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废弃的课桌椅、锈蚀的单杠、断裂的平衡木,“对!就是它们!象征我们职校生?不!象征被遗忘的角落?被低估的……价值!在废墟上……”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那纷纷扬扬的落樱,眼神亮得惊人:“在这一切之上!落樱!不是点缀!是主角!是……倾泻而下!淹没一切!用最柔美、最短暂、最绚烂的生命,去覆盖、去点亮、去……**狂想**!”
意象一旦打通,无数具体的细节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涌入脑海!
“开场!”沐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不要灯光!不要音乐!一片漆黑!绝对的寂静!然后——”他猛地指向头顶,“模拟风!巨大的风机!把……把成千上万的……人造樱花花瓣!不!混合真的!真的花瓣脆弱,但气味……对!气味很重要!混合大量的、逼真的人造花瓣,从舞台最高处!像瀑布!像雪崩!倾泻而下!淹没整个舞台!淹没那些……‘废墟’!”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想里,手舞足蹈,笔记本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灯光!在花瓣倾泻的同时!追光!一束!不!几束!惨白!冰冷!像探照灯!打在那片被花瓣覆盖的废墟上!然后……军乐队!”
当“军乐队”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沐风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那个穿着洗白校服、在排练厅里孤独练习的身影,那双空茫冰冷的眼睛,毫无预兆地再次闪过脑海。一股尖锐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开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翻涌,语速更快,像是在用声音的洪流冲垮内心的堤坝:
“军乐队!曲鑫她们的军乐队!就从那片被花瓣覆盖的废墟里!站起来!走出来!”他用力地比划着,“想象一下!冰冷破败的钢铁框架!被柔美的樱花覆盖!然后!穿着笔挺制服的军乐队成员!从这‘废墟’与‘花海’中!破土而出!奏响!第一声!必须是……激昂的!冲破一切的号角!或者……震撼的鼓点!”
沐风越说越激动,脸颊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处,忘记了之前的烦恼,全身的感官和思维都聚焦在那个正在他脑海中疯狂构建的、瑰丽而充满冲击力的舞台上。
“然后!灯光切换!不再是冰冷的探照灯!要……暖色调!金色!橘色!像夕阳!或者初升的太阳!照亮整个舞台!花瓣还在飘落!但音乐……音乐要变!军乐队的宏大铺底!叠加……叠加电子音效!”他猛地想起侯小刚那双在键盘上翻飞的手,“对!找侯小刚!让他编曲!用他那些合成器!把传统军乐的雄壮和现代电子的迷幻、未来感!融合!碰撞!”
“舞蹈队!王楠楠她们!”沐风的思维跳跃着,完全停不下来,“不能是普通的伴舞!要融入!成为舞台的一部分!想象!她们穿着……设计过的服装!带花瓣元素的!或者干脆是……机械感与柔美结合的!在飘落的花瓣中起舞!动作要……要有力量!也要有破碎感!有重生感!就像……废墟上开出的花!在狂想的风暴中挣扎、绽放!”
“还有!互动!”沐风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踱步,脚下的灰尘被扬起,“观众席!也要有花瓣!不是撒!是用……用气流!用隐藏的鼓风机!让花瓣从舞台,飘向观众席!让所有人!都置身于这场‘落樱狂想’之中!成为……成为这个巨大装置艺术的一部分!”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背对着那棵巨大的樱花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摊开的蓝色笔记本,仿佛看到了那个震撼人心的舞台正在纸面上成型。
“钱……”一个现实的问题如同冷水般泼来,但此刻沐风的大脑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这点冷水瞬间被蒸发,“钱不够?那就……开源节流!舞台材料?现成的‘废墟’!就在学校仓库!就在这天台!人工?发动全校志愿者!我们有的是人!花瓣?真的樱花收集一部分!主要的……找赞助!就用这个创意去打动他们!告诉他们!我们要做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晚会!是一场……行为艺术!一场青春的宣言!一场在废墟之上、用最绚烂的生命力完成的……**狂想**!”
沐风的声音在天台上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的笃定。他站在纷纷扬扬的落樱之中,背对着城市的轮廓,手中紧紧攥着那本承载了他此刻全部激情与野心的蓝色笔记本。笔记本深蓝色的硬质封面上,那片最初落下的、带着一抹娇嫩绯红的樱花花瓣,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也像一颗点燃燎原之火的、微小而倔强的火星。
他不再犹豫,不再烦躁。巨大的挑战和那近乎不可能实现的构想,此刻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他,点燃了他沉寂己久的斗志。他需要立刻回到那间沉闷的办公室,把他的“废墟”和“狂想”,砸到所有人的面前!
沐风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满树繁花,带着一股近乎冲锋的气势,大步走向那扇通往现实世界的、沉重的铁门。脚步踏过散落在地的花瓣,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