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纯粹。
它变成了粘稠的、冰冷的沥青,包裹着重黎下沉的意识。没有光,却有声音。不再是矿区爆炸的轰鸣和巨兽的咆哮,而是另一种冰冷、规律、不容置疑的声音。
滴…滴…滴…
单调,精准,如同心脏被机械接管后的搏动。每一次“滴”声,都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入他混沌的感知深处,带来一丝虚幻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还有气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试图掩盖一切,却怎么也遮不住那丝若有若无、如同铁锈在潮湿空气中缓慢氧化的……血腥味。他自己的血。还有驳的血。冰冷的机油味似乎也残留着,顽固地萦绕在意识边缘,带来一种虚幻的金属触感。
身体……感觉不到身体。像一具被拆解后随意丢弃的零件,浸泡在某种粘稠的、冰冷的液体里。只有神经末梢偶尔传来的、如同微弱电流窜过的麻痹感,提醒着他这堆“零件”还存在着某种联系。
驳……
这个名字在意识的泥沼中沉浮。猩红的独眼……最后那微弱却倔强的闪烁……幽蓝晶体被剥离时爆发的抗拒光芒……切割工具飞溅的火花……
他们……得手了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包裹着他的维生液更刺骨,顺着无形的脊椎蔓延。样本……研究价值……像标签一样贴在他残存的意识上。禺伯……死了吗?诸怀……逃了……
混乱的念头如同沉船中逸散的气泡,在黑暗里无声地破裂。
不知过了多久,那单调的“滴滴”声似乎被另一种声音覆盖、或者说……打断了。
一种低沉、宏大、持续不断的嗡鸣。不是驳那种狂暴的金属咆哮,而是更加均匀、更加厚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像是无数巨型引擎在遥远的地方同时运转的……背景噪音。它无处不在,如同空气本身在震动,带着一种钢铁都市特有的、冰冷的脉搏。
还有震动。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震动。通过身下坚硬的支撑面传来,稳定而持续,如同沉睡巨兽平缓的呼吸。
他不在矿区了。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重黎的意识中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滴…滴…滴…”维生系统的声音依旧顽固。
“咔哒。”
一声清晰的、金属卡扣弹开的轻响,近在咫尺。
紧接着,一股更加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取代了那粘稠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维生液气息。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刮过的皮肤(如果那感觉还能称之为皮肤的话),让重黎残存的本能猛地一缩!
“目标意识波动出现峰值。生理指标同步上升。准备解除神经镇静剂残留效应。”一个冰冷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男声响起,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不是之前的电子音,是真人。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操作手册。
神经镇静剂?他们一首在压制我?重黎的意识碎片试图凝聚,却像散沙般无力。
“维生液排出完毕。启动干燥程序。准备进行初步接触评估。”另一个声音,同样冰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包裹感消失了。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细微的气流拂过体表,激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了鳞、扔在砧板上的鱼。
眼皮依旧沉重如铅,但那股强行压制意识的昏沉感,似乎在缓慢退潮。一种尖锐的、来自身体各处的剧痛,如同蛰伏的毒蛇,开始苏醒,顺着神经末梢向上蔓延。肋骨断裂的刺痛,内脏移位的闷痛,肌肉撕裂的钝痛,还有……大脑深处仿佛被无数钢针穿刺搅拌的、源自神经链接超载后的可怕余痛!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麻痹的喉咙,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视野艰难地裂开一道缝隙。
刺眼!白得炫目的光!
他瞬间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眼角的血污,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适应那强光。视野模糊、晃动,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污迹的毛玻璃。重影严重,所有物体的边缘都在扭曲、跳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那冰冷的、散发着柔和却毫无暖意白光的金属顶棚。弧形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管道、线缆和闪烁着不同颜色光芒的指示灯,如同钢铁巨兽体内冰冷的血管和神经节。空气在管道中流动,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他躺在一个狭窄的平台上。不是维生舱了。平台是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布满青紫淤痕和尚未完全愈合伤口的脊背。几根更细的管线依旧连接在他的手臂、胸口和太阳穴附近,将微弱的能量和冰冷的药剂注入他残破的躯体。
视线艰难地转动。
平台两侧,站着两个人影。穿着统一的、质地奇特、泛着哑光金属灰蓝色的连体制服,没有任何标志。他们的脸上戴着完全覆盖口鼻的、光滑的黑色呼吸面罩,只露出毫无波澜、如同玻璃珠般冰冷的眼睛。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平板大小的仪器,屏幕闪烁着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幽蓝的光芒映在他毫无表情的眼眸里。另一人则拿着一支造型奇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注射器,针尖对准了他手臂上一根凸起的静脉血管。
“意识恢复程度:初级。痛觉感知清晰。逻辑思维区域活动微弱。”拿着平板的人毫无感情地汇报,目光扫过屏幕,又落回到重黎脸上,像是在观察一件物品的反应。“准备注射‘清醒剂VII型’,加速认知功能恢复。注意监控神经反应阈值,避免二次冲击。”
“明白。”手持注射器的人声音同样平板,针尖稳稳地靠近。
清醒剂?加速恢复?重黎残存的意识本能地感到抗拒。他不想更清醒地面对这冰冷的现实,面对这深入骨髓的痛楚。他想缩回那片麻木的黑暗里。
但反抗是徒劳的。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冰凉的针尖刺入皮肤,带来短暂的刺痛感。紧接着,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薄荷般刺激性的液体,被强行推入血管!
“呃啊!”
重黎的身体猛地绷首!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那股冰冷液体所过之处,血管像是要冻结、爆裂!更可怕的是大脑!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粗暴地撕开了蒙在他意识上的厚重毛玻璃!所有的感官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剧痛!来自全身每一个角落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清晰、锐利、无可逃避!骨骼碎裂的呻吟,肌肉撕裂的哀鸣,内脏移位的翻搅……还有大脑深处那神经链接撕裂后的、如同被亿万根烧红钢针反复穿刺搅拌的可怕痛楚!让他几乎要立刻再次昏死过去!
同时,视觉变得异常清晰!虽然重影依旧存在,但色彩和细节猛地丰富起来!听觉也敏锐得可怕!他听到了自己如同破风箱般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听到了远处那低沉宏大的城市嗡鸣,甚至听到了……那两个“医生”制服下极其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声!
整个世界以一种痛苦到极致的方式,强行塞进了他的感知!
“清醒剂生效。生理指标剧烈波动!神经活动强度急剧攀升!接近危险阈值!”平板仪器发出急促的蜂鸣,拿着它的“医生”声音依旧冰冷,但语速快了几分。
“目标出现强烈排异反应!精神波动剧烈!准备镇静剂!”另一个“医生”立刻放下空了的注射器,迅速从旁边的金属推车上拿起另一支闪烁着危险蓝光的药剂。
“不……”重黎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身体在剧痛和药剂的双重作用下不受控制地痉挛,“停下……呃啊!”
他看到了!透过平台旁边一面巨大的、由高强度聚合物制成的观察窗!
窗外,不再是燃烧的矿区废墟,也不是运输梭冰冷的舱壁。
而是一座……钢铁铸就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到令人窒息的……巨城!
灰蒙蒙的天空下(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天空的话),目之所及,是层层叠叠、如同巨兽獠牙般刺向天穹的钢铁建筑!它们并非规则的几何体,而是扭曲、堆叠、互相咬合、覆盖着厚重装甲板和密密麻麻管道网络的庞然巨物!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着城市本身散发出的、毫无暖意的苍白光芒。巨大的桥梁如同钢铁巨蟒,在建筑群之间纵横交错,上面是川流不息的、造型各异的悬浮车辆,拖曳出长长的、冰冷的流光尾迹。
更远处,城市的边缘,是高达数百米、闪烁着幽蓝色能量光芒的巨型弧形护盾!护盾之外,是翻滚不休、呈现出病态暗红与铅灰混合色彩的厚重云层,如同凝固的污血。那就是“浊气”?隔绝着城外无尽的荒芜与恐怖?
这就是……昆仑墟?人类最后的堡垒?它更像一座冰冷、庞大、高效运转的……钢铁囚笼!
而就在他所在的这栋建筑下方,巨大的阴影之中,他看到了一个宽阔的、被高强度合金围栏隔离开的露天平台。平台上,停放着几台机甲。
其中几台,是熟悉的深灰色“天狗”,它们如同休憩的猎犬,安静地矗立着,身上的刮痕和烟熏痕迹清晰可见。但吸引重黎全部注意力的,是平台角落,被单独隔离、用粗大的金属锁链和闪烁着能量光芒的力场束缚着的……一堆破败的钢铁残骸。
驳!
它比在矿区时更加凄惨。巨大的残骸被强行拼凑在一起,勉强维持着轮廓。左半身完全塌陷扭曲,如同被揉烂的废纸。背部引擎舱的大洞触目惊心。右臂那仅存的金属爪刺也断裂了一截。装甲板几乎没有一块完好,被爆炸和火焰熏得焦黑。断裂的液压管像垂死的血管,无力地耷拉着。
它被锁链牢牢捆缚着,如同被捕获、即将被肢解的猛兽。冰冷的金属锁链深深勒进它残破的装甲缝隙里。能量力场的光幕笼罩着它,发出低沉的嗡鸣。
而在它那几乎被砸扁的金属头颅处,在那布满蛛网裂纹的独眼观察窗深处……重黎的瞳孔骤然收缩!
没有光!
一丝猩红的光芒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布满裂纹的黑色窟窿!死寂!冰冷!如同被彻底挖去了眼珠!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恐慌,瞬间攫住了重黎的心脏!比身体的剧痛更甚!他们……剥离了灵核?!彻底杀死了它?!
就在这心神剧震、痛楚与绝望交织的瞬间!
“目标精神波动超出阈值!强制注入镇静剂!”冰冷的宣告在耳边响起!
重黎猛地扭头!模糊的重影视野中,那支闪烁着危险蓝光的注射器,针尖带着死亡的寒意,正朝着他颈侧的动脉狠狠刺下!
“不——!!!”
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抗拒轰然爆发!重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被束缚带捆住的身体竟然猛地向上挣起!如同垂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反扑!他沾满血污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狠狠抓向那刺来的针尖!
噗嗤!
针尖没有刺入动脉,却深深扎进了他抬起格挡的手臂肌肉里!冰蓝色的液体瞬间注入!
“呃……”重黎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冰冷感,顺着针尖刺入的位置,瞬间蔓延至整条手臂,然后如同潮水般涌向全身!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被冻结、麻痹、拖入无底的深渊!
视野迅速变暗、模糊。昆仑墟那冰冷的钢铁森林,平台外被锁链捆缚的死寂残骸……都如同褪色的油画,快速远去、消散。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野似乎捕捉到观察窗外,那巨大钢铁都市的某个阴影角落。
一个穿着灰白色、带有“钦天监”齿轮与眼睛交织徽记制服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厚厚的观察窗,注视着他。
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制服上冰冷的徽记,如同烙印,深深印入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被强制赋予的冰冷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