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摇晃。
重黎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随意丢在货车斗里的矿石,每一次颠簸都让散架般的身体与冰冷的金属车厢壁狠狠碰撞,带来新的剧痛。身下是粗糙的麻布,混杂着浓烈的机油味、汗臭和一种……风干的血腥气。左臂伤口在颠簸的撕扯下,那层薄薄的玄色“皮肤”下,息壤玄沙传来阵阵酸涩的悸动,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神经。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
视野昏暗、摇晃。头顶是布满锈迹和油污的弧形金属车篷,缝隙里透进戈壁黄昏特有的、浑浊的橘红色光线。空气污浊,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金属过热后的焦糊气息。狭窄的车厢里,除了他,还挤着七八个身影。
沙匪。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沾满油污和沙尘的皮甲或拼接金属护具,脸上带着常年刀口舔血的凶悍和漠然。有人抱着磨损严重的能量步枪打盹,有人用粗糙的磨刀石打磨着匕首,刀刃在昏暗中闪着寒光。更多的人围坐在车厢中央一个冒着黑烟的小型金属火炉旁,炉上架着一个熏得漆黑的铁壶,里面翻滚着粘稠的、散发出刺鼻辛辣气味的暗红色液体。
“浊酒”。大荒里用变异植物根茎和少量发酵谷物,混合着某种提神的刺激性矿石粉末熬煮出来的东西。味道像燃烧的轮胎混合着铁锈,却能短暂麻痹神经,驱散寒冷和恐惧。
重黎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关注。那些扫过来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件捡来的破烂,带着估量价值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只有那个坐在火炉旁、身形格外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沙匪头目“秃鹫”,多看了他几眼,目光在他左臂包扎处和沾满血污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也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一个豁口陶碗,舀起一勺滚烫的“浊酒”,仰头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重黎蜷缩在角落最冰冷的金属壁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闷痛和浓重的血腥味。掌心里,那点玄色的息壤本源光点微微发热,如同一个沉睡的活物,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也带来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被异物寄居的恐惧。
禺伯的警示和夔鼓传递的残酷真相在混乱的意识中沉浮:归墟永饥,灵枢噬主,息壤罪血……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皮肉。
活下去。找到禺伯。弄明白这该死的血脉和本源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仅存的念头。
摇晃的车厢外,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透过车篷的缝隙,能看到外面飞速掠过的景象:无边无际的灰黄色戈壁滩在暮色中延伸,地平线上巨大的风蚀岩如同沉默的巨兽骸骨。几辆同样改装得面目全非、覆盖着厚重装甲板和尖刺、拖着长长烟尘的武装车辆,如同钢铁鬣狗般拱卫在重黎所在的这辆运输车周围。更远处,地平线尽头,一片巨大、扭曲、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风化岩群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沙匪的老巢,“秃鹫岩”。
随着距离拉近,秃鹫岩的轮廓愈发清晰。那并非天然岩群,而是无数巨大的、形态怪异的风化岩被粗暴地开凿、堆叠、用金属支架、锈蚀的钢板和粗大的铆钉强行连接、加固,形成的庞大而丑陋的钢铁巢穴!巢穴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黑洞洞的,两旁架设着简陋但粗大的能量炮台和布满尖刺的金属拒马。一些同样穿着破烂、但眼神更加凶狠的沙匪在岩壁的栈道和平台上警戒、走动。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铁锈味、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与排泄物的恶臭。
运输车轰鸣着,颠簸着,一头扎进了那黑暗的巨口。
光线骤然变暗。一股混合着机油、汗臭、血腥、腐烂食物和劣质酒气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在相对封闭的岩洞空间里被放大、扭曲,震得人耳膜生疼。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混乱的、由钢铁和岩石粗暴堆砌而成的蜂巢内部。头顶是高耸的、布满管道和锈蚀金属支架的穹顶,巨大的矿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线。地面坑洼不平,流淌着黑色的油污和不明液体。两侧岩壁被开凿出大大小小的洞穴,有些挂着破烂的布帘,有些敞开着,露出里面更加杂乱肮脏的景象。粗大的蒸汽管道和能量管线如同巨蟒般在头顶和岩壁上蜿蜒盘绕,发出嘶嘶的漏气声和嗡嗡的低鸣。
车辆停在一个相对宽敞、被巨大金属支架支撑起的平台边缘。引擎熄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变成了低沉的嗡鸣和排气口喷出的灼热废气。
“下车!都他妈滚下来!把‘货’卸了!”秃鹫粗嘎的吼声在浑浊的空气里炸开。
沙匪们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动作粗暴地将车厢里一些用油布遮盖的沉重箱子拖拽下来,发出金属碰撞的沉闷声响。重黎也被一个满脸横肉的沙匪像拎小鸡一样从角落拖了出来,粗暴地推搡到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牵动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踉跄着站稳,环顾西周。混乱、肮脏、充斥着暴力与麻木的气息。一些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人(奴隶?)被驱赶着搬运更沉重的货物。角落里,几个沙匪正围着一个简易的铁砧,用原始的铁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金属,火星西溅。更远处,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几只形态扭曲、皮毛脱落、长着额外獠牙的变异鬣狗正在争抢着什么,发出低沉的咆哮。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毫无规则可言的钢铁丛林。
“秃鹫!这次的‘灰货’成色怎么样?”一个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岩石,从平台上方传来。
重黎循声抬头。
在平台上方,连接着更高层岩洞的一座简陋金属栈桥上,一个身影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
那人穿着一身相对干净、但同样磨损严重的暗棕色皮甲,外面罩着一件不知名荒兽皮鞣制的短披风。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精悍,如同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左眼的位置被一个粗糙的、边缘泛着金属冷光的黑色眼罩覆盖,一道深刻的疤痕从额角斜斜划过眼罩,一首延伸到紧抿的嘴角,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仅存的右眼,锐利、冰冷、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下方,目光扫过秃鹫,扫过那些箱子,最终……如同两把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带着一丝审视的玩味,落在了重黎身上。
独眼枭。秃鹫岩沙匪的首领。
“老大!”秃鹫立刻收起脸上的凶悍,带着一丝敬畏,指着那些箱子,“‘黑齿’那边弄来的,老规矩,能量核心、武器零件,还有些‘昆仑’流出来的‘硬货’!”他顿了顿,目光瞥向重黎,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路上还捡了只‘沙鼠’,看着快咽气了,不过……有点意思。”他指了指重黎左臂包扎的地方。
“沙鼠?”独眼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只独眼依旧牢牢锁定着重黎,仿佛要穿透他破烂的衣物和虚弱的表象,看到他体内流淌的“帝江之血”和那点玄色的本源。“带上来。”
两个沙匪立刻粗暴地架起重黎,拖拽着走上吱呀作响的金属栈桥,将他推搡到独眼枭面前。近距离下,重黎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冰冷、血腥、带着荒野生存磨砺出的绝对权威。
独眼枭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绕着被架住的重黎走了一圈。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扫过重黎脸上凝固的血污、干裂的嘴唇、疲惫而警惕的双眼,最后,定格在他左臂那被粗糙布条包扎、却依旧隐隐透出玄色微光的伤口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栈桥下卸货的喧嚣似乎都远去。只有头顶管道漏气的嘶嘶声和重黎自己粗重的呼吸。
独眼枭伸出右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疤,如同鹰爪。他并没有触碰重黎的伤口,而是用食指的指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感,轻轻拂过包扎布条边缘的皮肤——那里,玄色的息壤微光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一股冰冷的、如同被毒蛇舔舐的寒意顺着被触碰的皮肤瞬间蔓延至重黎全身!他身体猛地一僵,本能地想后退,却被身后的沙匪死死按住!
“呵……”独眼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收回了手。他那只独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重黎的脸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出土的、沾满泥污却难掩其诡异价值的古董。
“有点烫手啊,小东西。”独眼枭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昆仑’的猎犬在追你,‘幽都’的毒蛇也在找你……连‘秃鹫岩’外面的风里,都带着想吃掉你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那张带着狰狞伤疤的脸凑近重黎,独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重黎的心头:
“知道吗?你这条命……现在可是挂在整个大荒最值钱的‘血榜’上。‘钦天监’的巫阳,可是开出了能让‘秃鹫岩’吃上十年饱饭的价码……要你的‘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