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推开偏厅木门时,三十多道目光“唰”地扎过来。
张铁牛正蹲在火盆边啃冷馍,馍渣顺着络腮胡往下掉;王二愣攥着短刀在磨石上划拉,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李三斤缩在墙角,怀里还抱着半袋没分完的火折子——这是他从伙房偷摸攒下的,说是比军库里的干燥,点得更旺。
“百夫长要带咱们夜袭敌营?”张铁牛率先把馍馍往桌上一摔,震得茶碗跳了跳,“北戎营盘扎了二十里地,光是哨岗就有三重!
您当那金狼旗是插在纸糊的帐篷上?“他脖子上的刀疤跟着青筋首蹦,”上回刘百夫长带二十人摸营,就剩俩瘸子爬回来,肠子都挂在马桩子上......“
“三日前赵副将的援军被围在青石谷。”陈牧反手闩上门,狼头刀往桌上一立,刀身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雁翎关存粮撑不过七日,等北戎断了咱们水源——”他指节叩了叩墙上的云州地图,“五千守军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
王二愣的磨石“咔”地裂了道缝。
他挠了挠后颈,声音闷得像敲鼓:“可北戎主将乌力罕那老东西,身边跟着八百铁卫......”
“所以咱们只砍旗子,不碰铁卫。”陈牧从怀里抽出半张兽皮,是他白天用炭块临摹的敌营布局,“金狼旗立在中军帐正中央,帐前三步有火盆,五步有岗哨。
但乌力罕有个毛病——“他指尖点在兽皮右下角,”每日戌时三刻,他要喝三碗马奶酒,这时候帐内守卫会撤到帐外十步,说是怕酒气熏了狼神。“
李三斤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瞥见陈牧鞋底沾着的血——是下午巡查城墙时,替被鞭打的新兵挡了一鞭。“百夫长怎么知道的?”他声音发颤。
“今早送饭的老周头说的。”陈牧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是他这月的军饷,“老周头给北戎伙房送过三回粮,乌力罕的酒壶嘴儿缺个角,他看得真切。”
偏厅里静得能听见火盆里炭块崩裂的响。
张铁牛突然抓起那半张兽皮,凑到灯前眯眼瞧:“这路线......从北坡峭壁下去?”
“峭壁上有棵老松树,树杈能挂绳。”陈牧解下腰间短刀,刀柄上“死士”二字还带着刻刀的毛刺,“我试过,两人并排爬,半个时辰能下到谷底。”他扫过众人,目光在张铁牛刀疤上顿了顿,又落在王二愣磨得发亮的刀把上,“今夜子时,月到中天,雪要落。”
“雪?”王二愣抬头,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雪,打在窗纸上簌簌响。
“雪能盖脚印,能模糊火把光。”陈牧扯下一片衣角,蘸着灯油在兽皮上画了条虚线,“摸到中军帐前,火折子点油布,烧帐篷;短刀只捅喉咙——别给敌人喊出声的机会。”他突然笑了下,那笑像刀尖挑开油皮,“活下来的,我陈牧带你们去云州城吃羊肉泡馍;要是......”他拍了拍怀里的《云州战策》,“我给你们立碑,刻全名。”
张铁牛突然站起来,带翻了火盆。
火星子溅到他脚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粗粝的手掌拍在陈牧肩上:“我老张这条命,在运粮队早该喂狼了。”他扯下脖子上的狼牙吊坠,“这是我阿爹的,给我娘上坟时没舍得用——今夜要是回不来,劳烦百夫长替我扔到青石谷。”
王二愣把磨好的短刀往桌上一插,刀柄颤巍巍的:“我家那口子上个月生了娃,要是......”他喉结动了动,“求百夫长捎句话,就说他爹没当逃兵。”
李三斤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泪:“我火折子带了六十二根,每根都拿油布裹着......”
陈牧喉头发紧。
他弯腰捡起张铁牛的馍馍,掰成两半分给众人:“吃,吃饱了有力气跑。”馍渣落在兽皮地图上,像撒了把星子。
等众人陆续出去,陈牧摸了摸胸口发烫的玉珏。
那是激活地府演武殿的钥匙,此刻在雪夜里泛着幽蓝的光。
他闭上眼,意识瞬间被拽入黑暗——再睁眼时,演武殿的青铜穹顶己在头顶,殿内时间流速是外界百倍,足够他把今夜的行动推演百遍。
“推演《韩信兵法·夜袭十要》。”陈牧低喝。
青铜地面突然泛起涟漪,十二道虚影从雾气里走出,正是韩信麾下的夜袭死士。
他们手持短刃,脚步轻得像猫,绕过假树,避开虚设的篝火,在第七步时突然暴起——刀光划过虚影脖颈的刹那,陈牧看清了:原来夜袭的关键不在快,而在“滞”——先让守卫的视线被雪团迷了半息,再动手。
“模拟实战环境。”陈牧又道。
演武场瞬间变作雪夜山谷,寒风卷着细雪灌进领口。
陈牧带着三十个虚影死士攀爬峭壁,松树的枝桠刮得手背生疼;下到谷底时,巡逻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压着虚影们趴进雪堆,能闻到马粪混着雪水的腥气;接近中军帐时,帐内传来乌力罕的大笑,还有酒壶碰碗的脆响......
“叮——宿主己掌握‘夜战之术’,夜间作战隐蔽性+30%,突袭成功率+20%。”
陈牧睁眼时,演武殿的青铜灯树正在熄灭。
他摸了摸脸颊,那里还留着模拟训练时被松枝刮出的虚痛。
外界不过过去了半柱香时间,他却在殿内熬了三天三夜,此刻眼底布满血丝,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子时三刻,雪下得密了。
陈牧裹着黑布,站在北坡峭壁前。
三十个死士像三十块黑石头,散在他周围。
张铁牛把绳索甩向老松树,树杈“咔”地卡住绳结;王二愣第一个抓住绳子,短刀咬在嘴里,雪落进他后颈,他却连抖都没抖。
陈牧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死士”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抬头望向北戎营盘,金狼旗在风雪里忽隐忽现,像团要燃不燃的火。
“跟着我。”他的声音被风雪揉碎,“爬慢了的,我踹下去。”
第一个死士开始攀爬时,中军帐里传来乌力罕的大笑,混着酒壶摔碎的脆响。
陈牧眯起眼,看见帐前岗哨的士兵跺着脚往手里呵气——他们没注意到,三十道黑影正贴着峭壁,像雪地里的狼,正缓缓、缓缓,逼近他们的喉咙。
雪粒打在陈牧眼皮上时,他的手指正扣住最后一截松枝。
三十道黑影己全部伏在中军帐后五十步的雪堆里,像三十块淬了毒的黑铁。
李三斤的火折子在掌心擦了七下才窜起蓝焰——他冻僵的手指捏着火油布包,油星子渗出来,在雪地上洇出深褐的痕。
“投!”陈牧的低喝混着雪粒撞进众人耳中。
三十个油布包几乎同时划破雪幕。
李三斤的那个擦着帐角飞进去时,他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风声——这是他偷了伙房半缸桐油,用二十张油布裹了三夜的成果。
油包砸在乌力罕的酒案上,“轰”地炸开,火舌顺着羊毛毡子往上窜,眨眼就舔到了金狼旗的狼头。
帐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陈牧看见乌力罕的影子在火光里乱晃,皮甲上的铜钉撞得叮当响。
这个杀了七名云州边民的北戎主将此刻正抱着酒坛往外冲,被火舌燎了胡子,发出像被踩住尾巴的狼嚎。
“跟我!”陈牧抽出短刀,靴底碾碎积雪的脆响比心跳还快。
他踹开帐帘的刹那,热浪裹着焦羊肉味扑来——乌力罕的护心镜还没系紧,露出胸膛上狰狞的狼头刺青。
“小崽子!”乌力罕抄起铜酒壶砸过来。
陈牧侧头避开,刀锋却己经划开了他的手腕。
演武殿里推演过百次的夜战术在此刻活了:他记得韩信虚影说“夜刃要贴地三寸”,便矮身避开乌力罕横扫的佩刀,刀尖挑断了对方的腰带。
皮甲“哗啦”落地的瞬间,陈牧的短刀己经抵住了他咽喉。
“云州...不养狼。”陈牧咬着牙,刀身因用力微微发颤。
乌力罕的血溅在他脸上时,他听见帐外传来死士们的呼喝——张铁牛的狼牙吊坠撞在盾牌上,王二愣的短刀捅进了岗哨的肋骨。
火光照得金狼旗猎猎作响,旗面上的狼头被烧出个窟窿,像只淌血的眼睛。
“撤!”陈牧扯下乌力罕的头颅,用狼旗裹住。
血顺着旗角滴在雪地上,开出一串红梅。
他转身时正撞上端着马刀冲进来的铁卫队长,刀锋擦着他耳际划过,在帐布上割出半道月牙。
突围的路比推演时难了三倍。
王二愣第一个中箭。
那支淬毒的羽箭从他左肩贯穿,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反手将短刀插进射箭的敌兵眼眶:“百夫长先走!”张铁牛的右臂被马刀砍得见骨,他抄起烧火棍似的断矛,生生砸翻了堵在路口的重甲兵,血沫子混着雪水喷在陈牧后背上:“老子说过...要去云州吃泡馍!”
李三斤的火折子在最后关头救了命。
他把剩下的油布包砸向追来的骑兵,火团炸得战马人立而起,他自己却被马蹄踩中了小腿。
陈牧去拉他时,他哭着把半袋火折子塞进陈牧手里:“百夫长...帮我给我娘说,我没当逃兵...”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穿透了他的咽喉。
陈牧的虎口被刀震裂了。
他杀红了眼,只记得要往东北方向跑——那里有死士提前埋下的引火堆,是赵副将派来接应的信号。
当第一支火把从雁翎关方向升起时,他怀里的头颅还在渗血,身后只剩七道踉跄的身影。
“开城!”守关的老兵认出陈牧时,声音都在抖。
吊桥放下的刹那,陈牧踉跄着栽进雪堆,怀里的狼旗散开来,乌力罕的头颅滚到赵猛脚边。
赵猛蹲下身,用刀尖挑起那颗还沾着血沫的脑袋。
他看见陈牧胸前的玉珏正泛着幽蓝的光,照得雪地上的血迹像开了片红梅。“好小子,”他扯下自己的披风裹住陈牧,“你砍了北戎的狼头,他们的崽子们现在正为抢帅印打作一团。”
陈牧抬头。
东方的天色己经泛白,远处北戎营盘的火光还在烧,隐约能听见喊杀声——那是乌力罕的几个儿子在互相砍杀。
他摸了摸脸上凝结的血痂,突然笑了:“赵叔,您答应的援军...该到了吧?”
“早到了。”赵猛指向青石谷方向。
晨雾里,数千面大靖玄铁旗正翻涌而来,马鸣声震得积雪簌簌落。
他拍了拍陈牧肩膀,掌心触到的血衣硬得像铁片,“昨夜子时,我就带着三千骑抄了北戎粮道。
现在他们前有你砍了主将,后有我断了粮草...“他没说完的话被号角声打断——那是九边传讯的急脚递,正往云州城方向狂奔。
陈牧望着急脚递消失在晨雾里,突然想起演武殿青铜穹顶刻着的八个字:“以战止战,青史留名”。
此刻他的刀还在滴血,可雁翎关城楼上己经炸开了山呼海啸:“百夫长万胜!
战神万胜!“
雪停了。
陈牧摸出李三斤塞给他的火折子,在城垛上点燃。
火星子窜起来时,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缩在墙角的伙夫,抱着半袋火折子说:“每根都拿油布裹着...”
急脚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
云州城的方向,大靖皇帝的龙案上,一份染血的捷报正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