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卷着荒岭的沙粒,打在陈牧的甲叶上沙沙作响。
他勒住青骓马,望着前方密不透风的黑松林——树影里浮着层诡异的青雾,像谁在林子里撒了把靛蓝的灰。
“这林子邪性。”张校尉的铁枪在马镫上磕出火星,“上个月王二牛的巡逻队就是在这儿丢了三个兄弟,说是听见狼嚎,追进去就没出来。”他扭头看陈牧,眼角的刀疤被阳光拉得老长,“小牧,你说北戎崽子会蹲这儿?”
陈牧的拇指着腰间虎符的纹路。
三天前军部快马送来的虎符还带着体温,此刻却被他攥得发烫。“斥候要探云州布防,必经荒岭。”他望着林边被踩倒的野棘——断枝上还挂着片狼皮碎絮,“他们等的,是咱们的巡查队。”
刘石头瘸着腿凑过来,伤腿上的布带渗出淡红:“陈哥,我带十人打前哨?”他腰上别着陈牧送的短刃,刀鞘是用北戎狼头旗改的,边沿还留着焦黑。
陈牧刚要应,林子里突然炸响一声鸟鸣。
不是布谷,不是斑鸠。
那声音像块碎瓷片划破耳膜,惊得三匹马同时人立而起!
“箭——!”
第一支羽箭擦着陈牧的耳尖钉进身后的树干,尾羽还在簌簌发抖。
第二支、第三支紧接着破空而来,带着腥甜的血气——是喂了毒的!
巡查队瞬间乱作一团。
最前面的马夫中箭栽倒,喉管里发出气泡似的咕噜声;右边的弩手举着未上弦的弩机原地打转,被射中肩胛后抱着胳膊滚进草窠;刘石头扑过来推开陈牧,左肩顿时绽开血花,染得狼皮刀鞘红了一片。
“盾阵!”陈牧的声音比箭雨更利。
他反手抽出秃发野利的狼头刀,刀身映出林子里晃动的黑影——至少三十个,分散在左右两侧的树冠上。“张叔,带重甲兵压左路!
石头,你护着伤兵退到土坡后!“
张校尉的铁枪挑飞两支箭,盾面上己经插满了刺猬似的箭簇:“奶奶的,老子就说这林子有鬼!”他踹开脚边中箭的士卒,盾阵在他吼声里迅速合拢,十二面铁盾咔嗒扣成半圆,挡住了第二轮箭雨。
陈牧借着盾隙观察。
箭的落点呈扇形扩散,左重右轻,后阵却始终没动静——这不合常理。
北戎斥候惯会打了就跑,哪有放两轮箭还不冲阵的?
他闭了闭眼。
意识突然坠入阴寒。
地府演武殿的兵法阁在眼前展开,青铜灯树的火苗诡异地倒卷向天,沙盘上的云州荒岭模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陈牧的手指划过沙盘边缘,林间黑影的位置立刻在沙粒上显形:左侧二十人,右侧八人,还有十二人......在队伍后方的土坡后!
“三面合围,中心诱敌。”陈牧喃喃出声。
演武殿的时间流速让他有了半柱香的思考时间,沙盘里的“北戎”正在完成最后一步——等巡查队被左翼箭雨吸引,后阵的伏兵就会切断退路,把他们像包饺子似的闷在林子里。
“陈牧!
左盾破了!“张校尉的吼声穿透演武殿的阴雾。
陈牧猛地睁眼,正看见左路盾阵被射穿个窟窿,两个士卒捂着肚子倒下去,肠子混着血水流了满地。
他反手抽出腰间的狼头令旗——这是秃发野利中军帐里抢来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弩手!
集火左翼树冠!“他指向左侧最高的松树,”射穿那根横枝!“
三架连弩同时轰鸣。
最粗的横枝应声而断,坠地时砸翻了三个北戎斥候。
林子里响起一串粗哑的呼喝,是北戎话的“撤”!
但陈牧知道,这是诱敌——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
他翻身跳上土坡,狼头刀首指队伍后方:“张叔,让盾阵留两人断后!
其余人跟我冲右路!“
张校尉的铁枪挑飞第三轮箭雨,血珠顺着枪杆往下淌:“小牧你疯了?
右路箭最少,肯定有伏——“
“右路是虚的!”陈牧扯开嗓子,声音里带着股子狠劲,“他们要咱们往左跑,好让后阵封死退路!
现在冲右,能撕开个口子!“他弯腰拽起重伤的马夫,”石头,你带伤兵先动!
我和张叔压阵!“
刘石头咬着牙抽刀,伤腿在地上拖出条血痕:“陈哥你说咋整就咋整!”他反手砍断马夫的缰绳,马受了惊,驮着人往右侧狂奔。
林子里的箭雨突然密了十倍。
陈牧的左肩一热,有什么湿滑的东西顺着甲叶往下淌。
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那些箭不是射向伤兵的,是射向他的!
“后阵还有十二人!”他对着张校尉吼,“他们要等咱们全进林子才动手!
现在......“
话音被一声狼嚎截断。
陈牧抬头。
林梢的雾散了些,他看见个裹着狼皮的身影正站在最高的树杈上,手里举着面绘着白狼的小旗——那是北戎的“围猎令”。
“阿古拉。”陈牧舔了舔嘴角的血。
三天前奇袭北戎营寨时,他在秃发野利的密信里见过这个名字:北戎最善伏杀的斥候头。
阿古拉也在看他。
隔着二十步的距离,陈牧看见那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染着茶渍的虎牙。
他的手指在狼皮旗上轻轻一按,旗子突然往下一沉——
“张叔!
分两路!“陈牧的狼头刀砍断身边的箭杆,”你带重甲兵冲左,我带轻骑突右!
他们围不住!“
张校尉的铁枪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土坡簌簌往下掉碎石:“奶奶的,老子信你这小子!”他反手抽出腰刀,“重甲兵跟我来!
杀——!“
喊杀声混着箭簇破空声,在荒岭的林子里炸成一片。
陈牧抹了把脸上的血,望着阿古拉逐渐扭曲的表情,突然笑了。
演武殿的沙盘里,那十二道黑影还没来得及封住退路。
而他的轻骑队,己经摸到了右路的林缘。
风卷着血腥气灌进鼻腔。
陈牧拍了拍青骓的脖子,狼头刀在阳光下划出半道银弧。
“冲。”他说。
青骓马的铁蹄踏碎最后一片松针时,陈牧听见了南侧传来的喊杀。
那是张校尉带着重甲兵撞进了阿古拉预设的“围猎圈”——盾甲相撞声、北戎人的粗嚎、铁枪入肉的闷响混作一团,像把烧红的刀捅进林子里。
“东沟还有两里。”陈牧扯了扯缰绳,汗水顺着喉结滚进甲缝。
他身后十二骑轻装快马,马蹄裹着布,连呼吸都压成细缝——这是从巡查队里挑的最精壮的小伙子,三日前刚跟着他夜袭过北戎粮道,此刻腰间短刀的红绸还沾着半片干血。
刘石头的伤腿在马腹上蹭得生疼,他死死攥着陈牧塞来的弩机,弩箭尾羽扫过鼻尖:“陈哥,张叔他们能撑住?”
“撑不住就死。”陈牧的声音像淬了冰,“但阿古拉要的是全歼,张叔这一路动静越大,他越舍不得分兵追咱们。”他侧头看了眼林梢——那面白狼旗还在最高的松树上晃,“等那旗子往下压第三次,就是他要收网的时候。”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来股酸腐的羊膻味。
陈牧猛勒缰绳,青骓马前蹄腾空,在松软的腐叶上犁出两道深沟。
十二骑几乎同时顿住,马嘴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线。
“左边三棵树后。”陈牧的狼头刀斜指前方,“两个人,腿上绑着狼皮。”他舔了舔被血痂黏住的嘴唇——这是前世军校里练的“战场嗅觉”,北戎斥候总爱在靴底抹羊油防追踪,那股子混着血锈的膻气,比狼粪烧的烟还刺鼻。
最前面的亲卫阿虎抽刀就要冲,被陈牧反手按住手腕。“留活口。”他指了指阿虎腰间的绳套,“要活的。”
阿虎的刀尖挑开腐叶时,两个北戎斥候正蜷在树洞里啃肉干。
刀光闪起的瞬间,左边那个刚摸向短弓,就被绳套套住脖子拽了出来;右边的想往林子里钻,被刘石头一弩箭钉在树根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鸣。
“问他,阿古拉的指挥帐在哪。”陈牧翻身下马,狼头刀抵在俘虏的喉结上。
那俘虏的脸被冻得青紫,却还梗着脖子用北戎话骂娘。
陈牧的刀尖往下一压,在他锁骨处划了道血线:“你主子的旗子要是倒了,你们部族的女人孩子,也会像云州的百姓那样,被绑在马后拖死。”
俘虏的瞳孔猛地收缩。
陈牧知道自己赌对了——北戎斥候多是小部族的青壮,最见不得族人受苦。
那俘虏哆嗦着用生硬的汉话开口:“帐...帐在东沟尽头的石崖下,有...有五重鹿砦...”
“五重?”陈牧挑眉。
演武殿沙盘里明明标着三重。
他刀尖又深了半寸,“说。”
“新...新扎的,今早刚得令。”俘虏的眼泪混着血往下淌,“阿古拉大人说...说南朝有个会算的小子,怕咱们围不住...”
陈牧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阿古拉早有防备,连鹿砦都临时加固了。
他低头看了眼腰间虎符——虎符上的纹路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在提醒他时间不多。
“阿虎,带两人拆鹿砦。”陈牧把俘虏踢给刘石头,“石头,你守着他,要是敢动,就把他舌头割下来喂狼。”他翻身上马,狼头刀在阳光下划出寒芒,“剩下的跟我冲!”
石崖下的鹿砦果然多了两重。
阿虎的刀砍在新扎的枣木上,溅起的木屑打在陈牧脸上生疼。
但北戎人显然没料到会有骑兵从东沟杀来,鹿砦后的木栅里只有六个放哨的,正围着火堆烤手。
“杀!”陈牧的狼头刀劈翻第一个哨兵,刀锋带起的血珠溅在木栅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剩下的哨兵刚摸起兵刃,十二骑己经冲进木栅,马刀、短斧、弩箭劈头盖脸砸过去。
指挥帐的门帘被风掀开时,陈牧正踩着个北戎人的胸口。
他看见阿古拉了——那家伙正背对着门,弯腰在案几上摊开羊皮地图,狼皮大氅滑到臂弯,露出后背绣的白狼图腾。
“大人!”有哨兵跌撞着扑进来,“南朝人从东边——”
阿古拉猛地转身,腰间短刀出鞘的寒光映亮了他染着茶渍的虎牙。
但他的瞳孔还没缩紧,陈牧己经到了面前。
狼头刀带着风声劈下,阿古拉举刀去挡,却觉手腕一麻——陈牧这一刀用了十成力,前世军校里练的“劈砍力学”全使了出来。
“你...你不是普通的军校尉!”阿古拉踉跄后退,刀身己经缺了个大口子。
他的目光扫过陈牧腰间的虎符,突然笑了,“秃发将军的虎符...原来你是那天夜袭的——”
“那天你没杀了我。”陈牧的狼头刀挑开他的狼皮大氅,“今天我杀你。”
刀光再次亮起。
这一次,阿古拉的短刀没能挡住。
狼头刀从他左肩斜劈到右腹,肠子混着黑血涌出来,在羊皮地图上洇开团丑恶的红。
阿古拉的手指抠住案几边缘,把整张地图都扯到了地上,最后看了陈牧一眼,喉间发出含混的“杀”字,便歪倒在地。
林子里的喊杀声突然弱了。
陈牧掀开帐帘,正看见南侧的白狼旗“啪”地坠地——张校尉的铁枪挑着旗头,枪尖还滴着血。
北戎斥候们望着指挥帐方向,见旗子没了,又看见阿古拉的尸体被拖出来挂在木栅上,顿时炸了营,哭嚎着往林外逃。
“追!”陈牧抹了把脸上的血,“留三个活口!”
清理战场时,刘石头的叫声惊飞了林子里的寒鸦。
陈牧顺着声音跑过去,看见三棵老松之间挂着几个木笼——最左边的笼子里缩着个小丫头,大概七八岁,脸上沾着草屑,正抓着笼栏冲刘石头喊:“叔...叔,我奶奶说...说穿青甲的是好人...”
老村长跌跌撞撞从林外跑来时,小丫头己经被刘石头抱出了笼子。
老人跪在地上,枯树皮似的手捧着小丫头冻得通红的脚,眼泪砸在雪地上:“活菩萨...陈将军是活菩萨啊...”他抬头看向陈牧,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泪,“上个月北戎来抢粮,把我孙女掳走...我就知道,大靖不会不管咱们老百姓...”
陈牧蹲下身,摸了摸小丫头的头。
她的头发结着冰碴,却还往他怀里蹭,像只小奶猫。
他想起三天前在运粮路上见过的饿殍——也是这么大的孩子,被丢在沟里,脸都被野狗啃了半边。
“以后不会了。”陈牧轻声说。
他抬头望向荒岭的方向,残阳把云层染成血红色,像极了演武殿里沙盘上的血色标记。
“陈哥!”阿虎从林边跑来,脸上沾着血,“清点人数了,张叔那边伤了五个,咱们这边死了两个...但...但好像少了三个北戎俘虏?”
陈牧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望着渐暗的天色,听见林子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狼嚎——不是北戎的围猎令,是真正的野狼,在召唤同类。
“把阿古拉的头砍下来,挂在荒岭路口。”陈牧站起身,狼头刀上的血滴在雪地上,“今晚加派岗哨,所有伤兵转移到土坡后。”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温度己经凉了,“还有...去查查那三个俘虏的脚印。”
风卷着沙粒掠过林梢,陈牧的影子被拉长,像柄插进荒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