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
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朽木混合的潮湿气息。云韶班的后院不大,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晾晒的衣物。最显眼的,便是竹竿上挂着的那件朱红戏袍——赤伶衣。经过雨水的冲刷和洗涤,那红色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呈现出一种极其纯粹、甚至有些妖异的艳丽,在周遭灰扑扑的环境中,如同一团凝固的血,又像一只蛰伏的巨兽之眼,无声地注视着整个院子。
阿丑的伤在缓慢恢复。得益于年轻和江砚不知从哪弄来的、药效颇佳的草药,他能勉强下地走动了。小豆子成了他唯一能接触的人,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似乎对阿丑这个“来历不明”的病人充满了好奇,时常偷偷给他带些吃的,叽叽喳喳地说些班里的琐事。
“班主可厉害了!他什么戏都会唱,还会自己写戏本子呢!”小豆子一边帮阿丑换药,一边兴奋地说,“不过班主脾气有点怪,不太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看书……哦对了,他还会弹琴,那琴声……唔,说不上来,听着心里怪难受的。”
阿丑默默地听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抹刺目的红。每次看到那件赤伶衣,心口就莫名地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袍子深处呼唤他,又像是那红色本身带着灼人的温度。脑中那些混乱的噪音似乎也因它的存在而变得更为躁动不安。
这天午后,阿丑感觉身体好了些,便在小豆子搀扶下,慢慢踱到后院透口气。他刻意避开了晾晒赤伶衣的那片区域,走到角落堆放旧戏箱的地方。箱子上落满了灰尘,有些己经破损。
“这些都是以前的老行头啦,好多都不能用了。”小豆子解释道。
阿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蒙尘的物件。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半开的旧木箱里。箱子底层,散乱地放着一些废弃的头饰、珠花,其中混杂着几颗米粒大小、黯淡无光的白色小珠子。那些珠子……
嗡——!
脑中的噪音毫无预兆地尖锐起来!像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入!
“呃!”阿丑痛苦地闷哼一声,猛地捂住头,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眼前瞬间闪过比之前更为清晰的画面碎片:炽烈的火焰疯狂跳跃!一只白皙的手用力一挥!无数圆润、、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珍珠,如同断线的泪滴,在火光映照下迸溅开来,散落一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凄厉而绝望的哭喊声,虽然模糊不清,却带着穿透灵魂的悲恸!
“阿丑哥!你怎么了?”小豆子吓得赶紧扶住他。
阿丑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死死盯着箱子里那些廉价粗糙的仿珠,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珍珠……破碎的珍珠!那画面如此真实,那悲恸如此锥心!这和他丢失的记忆有什么关系?那个女人是谁?
“没……没事……”他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头痛,推开小豆子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只想离那些珠子远一点。他慌乱地转身,目光却正好撞上了晾在竹竿上的赤伶衣!
这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攫住了他!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顾小豆子的惊呼,一步步朝着那抹红色走去。越靠近,心口的悸动就越发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丝绸表面……
“别碰它。”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打断了阿丑的动作,也冻结了他所有的冲动。
江砚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院门口。他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阿丑伸向赤伶衣的手上,眼神锐利如冰锥。
阿丑的手僵在半空,被江砚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一种做错事被抓包的无措感涌上心头。
江砚缓步走了过来,视线从阿丑苍白的脸上移开,落在那件红得妖异的赤伶衣上,眼神复杂难辨。“这件袍子,不祥。”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沾了太多不该沾的东西。离它远点,对你没坏处。”
“不该沾的东西?”阿丑忍不住追问,声音还有些发颤,“班主,你是不是知道这袍子的来历?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他急切地望着江砚,眼中充满了希冀和痛苦。
江砚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幽暗。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这件袍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它很特别。特别的东西,往往会引来特别的目光,和……特别的麻烦。”
就在这时,前院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几声粗鲁的呼喝。
江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清冷。“小豆子,扶他回房休息。”他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随即,他不再看阿丑一眼,转身快步朝前院走去,青灰色的衣袂在潮湿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阿丑被小豆子半拉半拽地扶回房间,心却悬在了半空。江砚的话像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不祥?麻烦?他到底是什么人?这袍子又是什么?
他靠在床头,听着前院越来越清晰的争吵声,似乎是什么人在和班子里的人争执。一个异常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难听的男声隐约传来:
“……找人……一个穿红袍子的……小子……看到没有?”
阿丑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红袍子!找的是他?!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看向窗外,那件赤伶衣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红得刺眼,红得……致命!
江砚那句“特别的东西,往往会引来特别的目光,和特别的麻烦”,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