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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时，西边的云裂开道缝，漏下几缕昏黄的光，把湿漉漉的田埂照得发亮。
陈旭抹了把脸上混着泥的雨水，首起腰时后腰传来钝痛——他己经在缺口处蹲了三个钟头，膝盖泡在泥水里早没了知觉。
"陈哥，这边填实了！"小明举着沾满泥的手喊，小脸上挂着泥道子，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几个孩子跟着欢呼，刚才还在漏水的田埂，此刻被新填的泥土和草袋堵得严严实实，稻田里的水不再外涌，几条被冲出去的鱼正扑棱着尾巴往回游。
罗芬芳突然碰了碰他胳膊。
陈旭转头，她用袖口给他擦脸，纱布裹着的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却还踮着脚尽量不压到伤处："你嘴皮都裂开了，先喝口水。"
她递来的搪瓷杯还带着体温，杯底沉着几片野菊花——是她今早特意采的。
陈旭喉咙发紧。
前世暴雨天他蹲在倒闭的公司门口，只有冷雨往衣领里钻；
这一世，有带着体温的水，有泥里扑腾的孩子，还有罗芬芳沾着泥点的袖口。
他接过杯子时故意碰了碰她的手背："等收了稻子，给你买双软底鞋，省得总硌脚。"
罗芬芳耳尖瞬间红透，转身去捡地上的草袋，却在弯腰时轻嘶一声。
陈旭眼疾手快扶住她，瞥见她裤脚渗出的淡红——纱布早被泥水浸透，血珠正顺着脚踝往下淌。
"你回屋歇着！"他声音发沉，"王伯，麻烦送芬芳回去，拿我屋里那瓶药酒，给她擦伤口。"
"我能…..."罗芬芳还想挣，触到他发红的眼尾，忽然噤声。
她想起刚才暴雨里，他抱着沙袋往缺口冲时，脚底打滑摔进泥坑，爬起来时膝盖蹭破好大一块皮，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罗芬芳被王伯搀走，陈旭蹲下身检查田埂。
新填的泥土还松着，他捏起一把，指缝里渗出混着草根的泥浆——得再压层石头。
"二牛！"他喊，"去村头老槐树下搬几块青石板，刘婶带几个人挑土，咱们再加固一圈！"
"成嘞！"二牛挽着裤腿跑出去，泥水溅得老高。
刘婶拍了拍他后背："小陈啊，刚才要不是你带着大伙儿抢，这田早废了。"她搓了搓手，"我家那三亩荒田，等天好了就签流转合同，成不？"
陈旭抬头，看见周围几个村民都凑过来。
张阿婆的蓝布衫还在滴水，却举着个塑料袋："我刚回家拿了俩热红薯，你垫垫肚子。"老周头蹲在田边摸鱼，摸到条巴掌大的："这鱼搁城里能卖好价钱吧？"
"能。"陈旭把红薯掰成两半，塞给最近的小明一半，说道："等稻子黄了，鱼也肥了，咱们搞个开镰节。
到时候城里的车往村头一停，现割稻子现抓鱼，让他们抢着买。"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笑意在泥脸上裂开道缝，"到时候，咱们村的田，可金贵着嘞。"
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时，田埂终于压得结结实实的。
陈旭踩着湿鞋往家走，路过晒谷场时，张阿婆突然从草垛后面钻出来，拽着他胳膊往墙角带："小陈啊，我刚在代销点听见李大勇跟人唠——他说要趁着这雨灾，让村东头老李家那几亩地低价卖给他。"
她压低声音，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还说...…还说你坏了他的财路。"
陈旭的笑僵在脸上。
李大勇是村主任，前两年靠收村民的闲置房搞低端农家乐赚了钱，可卫生差服务糙，去年游客闹了场食物中毒，生意早黄了。
现在他盯着的，怕是自己正在流转的荒地？
"他怎么说的？"陈旭声音沉下来。
张阿婆搓着围裙："我听见他跟二癞子说'那外来户抢了我的地，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小陈啊，你可得当心…..."她往西周张望，见没人注意，塞给他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这是我腌的酸豆角，你拿回去吃。"说完佝偻着背走了，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
陈旭捏着塑料袋站在原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想起前世在文旅公司时，见过太多这种事——地方势力抢资源、压农户，最后坏了整个项目。
现在他刚把村民的劲头提起来，要是李大勇从中作梗...…
"陈旭！"
罗芬芳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她换了身干净的蓝布衫，脚踝上裹着新纱布，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王伯说你没吃晚饭，我熬了姜茶。"她走近时，陈旭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是他屋里那瓶药酒的味道。
"芬芳。"陈旭接过碗，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手背，"我想拍视频。"
"啥？"
"用手机拍咱们修田埂、养鱼、种稻子的日常。"陈旭盯着碗里的姜茶，热气模糊了视线，前世他见过好多村子，就靠几段视频火了，游客坐着大巴来，钱像流水似的进账。
“要是咱们的视频火了，李大勇再想搞小动作，就得先问问网友答不答应。"
罗芬芳歪头看他："你说的...…像去年春秀家闺女发的那支采茶视频？"春秀的闺女在城里打工，发了支采茶的短视频，结果县里的旅行社找上门，要跟她合作。
"对！"陈旭眼睛亮起来，"我找小明他哥，还有春秀闺女，咱们一起拍。
把修田埂的劲儿、稻花的香、鱼跳起来的样子都拍进去。
到时候全国的人都能看见，万峰林的田，是咱们用泥和汗养出来的。"
罗芬芳没说话，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领。
她的手指很凉，却让陈旭心里发烫。"我帮你。"她轻声说，"我虽然不会拍，但可以帮着做饭，给大伙儿送水。"
三天后，小明他哥举着手机，春秀闺女举着自拍杆，在稻田边架起了三脚架。
陈旭站在田埂上，身后是青绿色的稻浪，几条鱼"扑通"跃出水面。
罗芬芳蹲在田边，伸手接住溅起的水花，阳光穿过水珠，在她脸上碎成一片金斑。
"三、二、一，开始！"
"这里是万峰林。"陈旭对着镜头笑，泥点还沾在裤腿上，"二十年前，年轻人都往城里跑；二十年后，我们要把山和田，变成金饭碗。"
视频发出去的第七天，陈旭的手机炸了。
先是春秀闺女发来消息："哥，视频上热门了！"接着是县文旅局的电话："小陈同志，我们看到你们的视频了，想跟你们谈谈合作…..."
最让他心跳的是条私信："我是做乡村文旅投资的，想实地考察你们的项目。"
村民们围在陈旭家院里，盯着手机屏幕里不断增长的点赞数。
二牛拍着大腿："乖乖，十万赞！比我闺女那支跳舞视频还火！"张阿婆眯着眼看评论："这姑娘说要来吃峰林蛋炒饭，那不是你教我的做法？"
陈旭翻着评论，手指在"想来住民宿"、"求稻花鱼购买链接"这些留言上停留。
他抬头，看见罗芬芳正站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一摞刚洗的床单——那是给即将到来的游客准备的。
她抬头时，阳光正落在她发间，把几缕碎发染成金色。
变故发生在视频发布的第十天。
陈旭正在老房里和王师傅商量民宿装修，大门"哐当"被撞开。
李大勇叼着烟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二癞子和几个壮实的村民。
他吐了口烟圈，眯眼盯着陈旭："小陈啊，听说你要搞民宿？"
"李主任。"陈旭放下手里的图纸，"是村民们想一起干。"
"村民？"李大勇笑了，露出两颗金牙，"老周家那地，我前儿刚说要收，他倒转头签给你了。
刘婶家的房，我出八百一年，你倒给一千五。"他往前迈了一步，烟蒂在地上烫出个焦黑的印子，"年轻人，吃相别太难看。"
陈旭没说话，他看见李大勇身后的二癞子攥着拳头，指节发白；王师傅抄起了门边的刨子，指腹抵着锋利的刃。
"我这人最讲道理。"李大勇掏出张纸晃了晃，"明儿开始，村东头的路封了。
要运装修材料？成，每车交五百块过路费。"他把纸拍在桌上，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再劝你一句——有些钱，不是你该挣的。"
门"砰"地关上。
王师傅把刨子砸在桌上："这孙子！我找几个人.….."
"别急。"陈旭捡起桌上的纸，是张手写的"道路维护通知"，落款是村委会。
他摸了摸后颈，那里起了层细汗——李大勇这招够狠，封路不仅卡装修材料，更卡即将来的游客。
罗芬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轻轻碰了碰他手背。
陈旭转头，看见她眼里的坚定——和暴雨天里，她跛着脚往田埂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去跟老周头他们说。"罗芬芳轻声说，"封路的事，村民们不会答应。"
陈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低头捏紧了手里的"通知"。
纸角刺得掌心生疼，他却笑了。
李大勇大概没看过他手机里的评论——有二十万网友说要来万峰林，有三十家媒体联系采访，有五家企业要谈合作。
雨夜里修田埂时，他看见的星空，现在正越聚越亮。
当晚，陈旭站在晒谷场上。
晚风裹着稻花的香，远处的山峰在暮色里像幅水墨画。
他摸出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最新一条评论跳出来："期待万峰林的秋天，一定去吃稻花鱼！"
他点开录制键，镜头对准自己。
身后，村民们正打着手电，在被封的路口搬石头——老周头扛着撬棍，刘婶提着保温桶送茶，连张阿婆都举着个手电筒帮忙照路。
"今天有人想封我们的路。"陈旭对着镜头笑，"但他不知道，万峰林的路，是咱们用脚走出来的。"
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有新消息。
陈旭扫了眼，是县交通局的电话——网友的留言，他们看见了。
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传来村民的吆喝声。
陈旭望着山影笼罩的村子，眼里有光在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