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月亮刚爬上东山尖时,陈旭蹲在罗家老宅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凉透的玉米饼。
灶房里传来陶罐煨汤的咕嘟声,罗芬芳端着粗瓷碗出来时,他正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二十三点零七万粉丝,比下午又涨了八千粉丝。
"喝碗南瓜汤。"罗芬芳把碗塞进他手里,自己在青石板上坐下,沾着灶灰的手背蹭了蹭发梢,"老周头说,村东头那截路是八十年代村民用石磙子压出来的,集体财产。
李大勇拿村委会的章压人,可章是为村民盖的,不是为他李大勇。"
陈旭吹了吹汤面的热气,南瓜的甜香混着她发间残留的稻草味。
前世他创业失败在桥洞过夜时,总梦见这种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芬芳,"他把手机转向她,屏幕上是县交通局刚发来的短信,"网友把封路通知截图挂到本地论坛了,现在阅读量破五十万。
交通局说今早派人来核查。"
罗芬芳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指甲盖还带着白天搬石头时蹭的泥。"可就算路通了,李大勇..."
"他怕的不是路。"陈旭把汤碗放在脚边,膝盖抵着她的膝盖,"他怕的是咱们把万峰林变成金疙瘩。
前儿我去镇里办手续,听见他侄子在烟酒行打电话,说要承包村后那片坡地建农家乐。"
罗芬芳忽然抬头,黑亮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口深潭:"所以他要卡咱们的脖子,等咱们撑不住了,再捡现成的?"
"所以咱们得让这把火烧得更旺。"陈旭掏出个小本子,翻到画满民宿设计图的那页,"我打算明早约村民们商量。
把网友的留言打印出来,把企业合作意向书念给大伙儿听。
要让他们知道,万峰林不是荒坡野岭,是攥在咱们手里的聚宝盆。"
罗芬芳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掌心还留着晒谷场搬石头时的温度:"我去借老支书家的扩音器。"
第二天清晨,晒谷场的大槐树下围了三十多号人。
张阿婆搬来自己的竹躺椅,刘婶拎着一筐煮鸡蛋,连平时蹲墙根的老光棍赵西都剃了头,蓝布衫洗得发白。
陈旭站在石磨上,手里捏着一沓A4纸。"叔伯婶子们,"他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静潭,"我知道你们看我不顺眼——外来的赘婿,空口说白话要搞什么民宿,可我陈旭要是图钱,早带着芬芳去城里打工了。"
他举起第一张打印纸,是网友留言:"想去万峰林住土坯房看星星,吃现摘的黄瓜。"第二张是旅行社的合作意向:"首期包二十间房,每间日价八百起。"第三张最厚,是罗芬芳这些年记的账本——买种子的账,修漏雨房梁的账,给张阿婆送药的账。
"芬芳十六岁守着这三间老房,下暴雨背老周头去村医家,大旱天挑水浇各家的自留地。"陈旭喉结动了动,我走南闯北,见过太多村子败在人心散了。
可万峰林的人心没散——昨儿晚上,老周头带着人搬了七车石头;刘婶煮了三锅姜茶;张阿婆举着手电筒照了半宿路。”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槐树叶沙沙响。
忽然,老周头咳嗽一声站起来,裤腿还沾着泥:"小陈说的对,我家那两间老房,空了八年。
他来量房那天,我蹲墙根抽了半包烟——怕他骗我。
可昨儿看见他拍视频,镜头里我家的老木梁擦得锃亮,我才明白,这不是骗,是给咱老房子续香火。"
刘婶抹了把眼睛:"我家二小子在东莞电子厂,上个月打电话说车间味儿熏得睡不着。
要真能在村里开农家乐,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帮厨!"
张阿婆颤巍巍举起手,手里攥着个布包:"我这儿有压箱底的酒曲,是我娘传的。
小陈要酿糯米酒,我教他。"
掌声像潮水漫过晒谷场。
陈旭望着人群里的罗芬芳,她正帮张阿婆理着被风吹乱的银发,眼角泛着红,却笑得像春天里第一朵开的映山红。
村民大会结束后,陈旭和罗芬芳等人商量了短视频拍摄的内容和方向,决定记录下万峰林当下的改造景象。
当天下午,陈旭的短视频账号更新了。
镜头从青灰色的峰林摇到正在改造的民宿:王师傅踩着梯子修飞檐,榫头严丝合缝;罗芬芳蹲在院角,把收集的老瓦当摆成莲花状;稻田里,赵西光着脚赶鸭子,身后跟着三个举着网兜的小娃娃,溅起的水花里浮着银亮亮的稻花鱼。
"万峰林的路,是咱们的脚走出来的;万峰林的家,是咱们的手建起来的。"陈旭的声音混着蝉鸣和孩子们的笑声,"明天,县交通局的同志要来村里;下个月,第一拨游客要住进来;明年春天——"他镜头转向远处正在翻整的坡地,"这儿要种满油菜花,峰林脚下,一片金黄。"
这条视频发布两小时,点赞破十万。
省电视台的新闻热线打进来时,陈旭正在给民宿的木窗刷桐油。"您好,我们想做一期《乡村振兴新样本》的专题…..."
消息很快传到了村委会,李大勇得知后大发雷霆。
此刻,村委会办公室的百叶窗紧闭。
李大勇把手机砸在桌上,屏幕裂成蛛网。
二癞子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勇哥,网友都在骂咱们村霸...…镇里张主任刚来电话,说交通局的人明早八点到。"
"闭嘴!"李大勇抓起桌上的搪瓷缸,里面的茶根泼在"道路维护通知"上,墨迹晕开像团烂泥,"去把村东头的路障撤了。"他扯松领口,喉结滚动着,"盯着点,尤其是那个陈旭...…别让他搞出什么幺蛾子。"
夜色再次漫上万峰林时,陈旭站在民宿二楼的露台上。
晚风裹着稻花的甜,远处传来罗芬芳的声音——她在教张阿婆的孙女认星星。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县文旅局的短信:"己将万峰林纳入年度重点扶持项目。"
他摸出根烟,刚要点,又放下了。
前世最后那夜,他在医院走廊闻到消毒水味,现在却能闻到露水打湿青草的香。
楼下传来王师傅的吆喝:"小陈,明天瓦匠就到,后儿能上梁!"
陈旭望着山影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笑了。
第二天清晨,当陈旭像往常一样巡视着即将完工的民宿时,东边的山尖刚染上第一缕晨光。
他踩着新铺的青石板,指尖拂过廊下挂着的竹编灯笼——那是罗芬芳熬夜编的,每个灯笼上都绣了小朵的野菊花。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他掏出来,是条未读消息:"陈先生,我们是《中国国家地理》的记者,想预约采访万峰林的民宿改造项目…..."
晨雾里传来汽车鸣笛声,陈旭抬头,看见两辆挂着"县交通局"牌子的车拐进了村道。
他整理了下衬衫领口,转身往晒谷场走——今天要和施工队敲定最后几个细节,要和媒体对接采访流程,还要…...
"陈旭哥!"小娃娃的声音从稻田方向传来,"鱼!稻花鱼跳上岸啦!"
他笑着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风掀起他的衣角,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
远处,万峰林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幅还没干透的水墨画,正等着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