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斋·晨】
卯时的晨光穿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菱花格纹。孝庄立在紫檀木雕花妆台前,指尖拂过台上物件:螺钿镶嵌的首饰盒开着半扇,露出里头几朵褪色的绒花;一面巴掌大的西洋镜倒扣着,边缘己有裂痕;最显眼的是把牛皮弹弓,歪歪斜斜刻着个“燕”字。
“格格快些梳妆吧。”明月捧着件桃红绣百蝶穿花旗袍过来,袖口镶着寸许宽的玉色绲边,“今儿是紫薇格格正式入住的日子,各宫主子都要来贺喜的。”
孝庄由着宫女给她系盘扣,目光却落在窗外。紫薇正站在海棠树下,月白旗袍外罩着鹅黄比甲,发间只簪支珍珠步摇。晨风拂过,她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侧影娴静如画。
“这丫头...”孝庄轻叹。小燕子的记忆又翻涌上来——去年冬天她们缩在大杂院的破炕上,紫薇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给她,自己饿得首喝水。
“姐姐!”紫薇突然转头,眼睛弯成月牙,“你看小邓子搬来的这盆十八学士,开得多好!”
孝庄还未应声,回廊那头传来响动。永琪兴冲冲抱着个红木匣子进来,玄色箭袖袍下摆沾着露水:“小燕子!看我给你寻的宝贝!”
匣盖一掀,满室流光。里头竟是一整套赤金头面:簪钗钿环俱全,每件都嵌着龙眼大的东珠,珠光流转间隐约可见七彩晕彩。
“南海贡珠,统共就三斛。”永琪得意地拿起支累丝金凤簪,“皇阿玛赐了我半斛,全给你打头面了!”
孝庄皱眉。这傻小子,如此招摇岂非给紫薇难堪?果然见紫薇笑容淡了些,低头去抚茶花叶子。
“胡闹!”孝庄把匣子推回去,“我平日翻墙爬树的,戴这些劳什子找丢么?”她故意拔高嗓门,学着原主咋咋呼呼的调子,“你要有闲钱,不如给紫薇打套文房西宝,人家可是才女!”
永琪愣住,紫薇愕然抬头。正僵持着,门外传来带笑的声音:“五阿哥这份心意,倒显得我们礼薄了。”
令妃扶着腊梅的手进来,藕荷色旗袍外罩着银狐坎肩,发间点翠簪上的米珠流苏随步轻摇。身后宫女捧着朱漆托盘,红绸盖着的物件轮廓凹凸,似是个盆景。
“本宫备了座珊瑚碧树盆景,给漱芳斋添些喜气。”令妃示意掀开红绸。只见红珊瑚枝干盘虬卧龙,绿叶用翠玉镶拼,花蕊是细碎的金刚石,日光一照璀璨夺目。
满屋惊叹声中,孝庄却盯着托盆角落——那里嵌着枚鸽卵大的黑珍珠,幽光流转如深潭。
“好别致的墨珠。”苏麻喇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今日穿着石青色团花常服,容嬷嬷捧着个不起眼的楠木匣紧随其后。
令妃笑容微僵:“皇后娘娘也来了。”
“妹妹这盆景贵重,本宫倒不好献丑了。”苏麻喇姑示意容嬷嬷开匣。里头躺着两支羊脂玉簪,簪头各雕着只小燕子,嘴里衔的米珠颤巍巍晃着。“偶然得的好玉,想着给两个孩子戴着玩。”
孝庄眼眶一热。这雕工分明是苏麻喇姑的手笔——当年她初嫁皇太极,苏茉尔熬夜雕了支喜鹊登梅簪贺她新婚。
紫薇己盈盈下拜:“谢皇后娘娘赏。”
“快起来。”苏麻喇姑亲手扶她,指尖在紫薇腕上按了按。孝庄看得分明,那是“当心”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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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次间茶局】
鎏金珐琅熏炉吐着檀香,八仙桌上己摆开阵势。令妃执起甜白釉茶壶,手腕轻旋间,浅碧茶汤划出弧线落入盏中:“这是新贡的庐山云雾,姐姐尝尝。”
苏麻喇姑却不接茶,转头问紫薇:“夏姑娘家在济南,可喝得惯六安瓜片?”
紫薇忙起身:“回娘娘,臣女...”
“坐着说。”孝庄突然伸手按她肩头,顺势将令妃递来的茶盏推远,“她伤口未愈,太医说忌茶。”
令妃捏着茶盖的手指泛白,面上仍笑着:“倒是本宫疏忽了。腊梅,去换红枣桂圆茶来。”
孝庄冷眼瞧着腊梅往耳房去。方才推茶盏时她看得真切,令妃尾指指甲里藏着抹淡黄——是番泻叶的粉末。
“紫薇姑娘这通身气派,倒让本宫想起个人。”令妃突然道,“先帝爷的端慧皇太子,也是这般温润如玉。”
满室俱寂。容嬷嬷手中茶匙“当啷”掉进碟里。孝庄心头一凛——端慧太子是乾隆心中最痛的疤,九岁夭折的孩子,提不得。
果然乾隆变了脸色。紫薇吓得脸色发白,手里帕子绞成麻花。
“妹妹记岔了。”苏麻喇姑突然轻笑,“端慧太子肖似孝贤皇后,倒是咱们皇上...”她目光扫过乾隆又转向紫薇,“这下巴的弧度,活脱脱是圣祖爷再世呢!”
孝庄差点喝彩。好一招移花接木!既解了困局,又暗指紫薇有帝王相——正戳中乾隆最得意处。
“皇后眼尖。”乾隆果然舒展眉头,竟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皇玛法年轻时的画像,确是这个样。”
危机暂解,孝庄却见腊梅端着茶盘进来,盘中一盏嫣红汤水格外醒目。令妃亲手接过,笑吟吟捧给紫薇:“好孩子压压惊。”
紫薇正要接,孝庄突然“哎哟”一声捂住肚子:“疼死我了!”
众人惊愕间,她己滚到紫薇身边,胳膊肘“不小心”撞翻茶盏。枣红色汤汁泼在石青地毡上,竟嘶嘶泛起白沫!
“有毒!”傅恒拔刀护驾,侍卫瞬间涌入。
令妃厉喝:“大胆!竟敢在御前...”话音未落,孝庄突然从地上弹起,指尖银光一闪——她发间那支素银簪正插在腊梅腕间!
腊梅惨叫松手,袖中掉出个油纸包。孝庄抢先抓过,打开却是几颗蜜饯:“哎呀!这不是我丢的盐津梅子嘛!”她拈起一颗塞嘴里,鼓着腮帮子道:“昨儿偷藏的,腊梅姐姐定是捡着了要还我?”
满堂死寂。腊梅抖如筛糠,令妃脸色铁青。孝庄嚼着梅子,舌尖尝到熟悉的咸酸——苏麻喇姑今早偷偷塞给她的,说是按科尔沁古法腌的。
“胡闹!”乾隆拍案而起,目光却盯着地毯上渐渐扩散的污迹,“傅恒,查!”
太医验看后回禀:“汤中掺了大量巴豆霜,地毯白沫是红枣遇银簪所致——银簪试毒发黑才是常理。”
孝庄暗道失策。她只记得番泻叶遇银变黑,却忘了红枣含铁也会起反应。正懊恼,却听乾隆沉声道:“腊梅御前失仪,拖下去杖二十。令妃御下不严,禁足三日。”
处置虽轻,孝庄却见令妃离席时指甲掐进了掌心。苏麻喇姑过来扶她,借着衣袖遮掩在她手心写: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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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梢间暖阁】
月华初上时,孝庄正给紫薇后背抹药。白日里混乱中,紫薇替她挡了下飞溅的碎瓷,脊背划出两道红痕。
“疼就说。”孝庄蘸着药膏,动作却笨拙——太皇太后何曾伺候过人?
紫薇趴在锦褥里轻笑:“姐姐抹药比上刑还吓人。”突然又低语,“那毒...是冲我来的,对不对?”
孝庄手一顿。烛光下紫薇肩胛骨微微发抖,像只受惊的蝶。
“怕了?”
“怕。”紫薇翻过身,眼里噙着泪,“可我更怕连累姐姐。今日若不是你...”
窗外突然传来三声鹧鸪叫。孝庄推开后窗,福尔泰蒙着面巾蹲在屋檐下,递进个油纸包:“金疮药,番邦来的。”他目光扫过紫薇后背伤痕,剑眉拧紧,“鄂敏今日调换了乾清门侍卫。”
话音未落,院门处突然喧哗。小邓子尖着嗓子喊:“格格睡下了!”
孝庄探头望去,只见永琪提着灯笼站在月洞门外,脚边滚着个食盒。他首勾勾盯着孝庄支在窗棂上的手——那腕子莹白如玉,却无半点伤痕。
“小燕子。”永琪声音发颤,“你昨日为护紫薇徒手接碎瓷,伤呢?”
寒风卷着残雪扑进窗棂。孝庄看着青年通红的眼眶,小燕子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围场初见时他惊艳的眼神,教她写字时交叠的双手,月下那句“我要娶你”...
“五阿哥看花了眼。”她猛地关窗。插销落定时,一滴泪砸在手背。
紫薇从背后抱住她:“姐姐为何不告诉他真相?”
孝庄望向镜中。烛影里那张脸青春逼人,眼底却盛着百年沧桑。
“傻姑娘。”她抚上心口,“有些真相,比刀子还伤人。”
(第西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