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雪夜】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风雪,孝庄裹着玄狐斗篷立在支摘窗前。庭院里积雪己没过石灯,几株老梅在狂风中乱颤,殷红花瓣碎玉般砸在窗纸上。
“格格仔细冻着。”苏麻喇姑将鎏金手炉塞进她掌心,炉身錾刻的缠枝莲纹硌着指腹,“福家二少爷刚出宫门,雪大得连马都打滑呢。”
孝庄目光追着宫门外那点摇晃的灯笼光,靛青身影在雪幕里时隐时现。青年上马时突然回望,檐角风灯的光晕落在他眉骨上,拓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主子觉不觉得...”苏麻喇姑的声音带着蛊惑,“尔泰少爷垂眸的神态,像极了当年的十西爷?”
铜手炉“哐当”砸在地上,滚烫的炭灰溅上裙摆。孝庄倒退两步撞翻花几,霁蓝釉梅瓶应声碎裂,水仙根须裹着碎瓷散了一地。
“胡言乱语!”她厉喝,尾音却劈了岔。小燕子的嗓子太脆,压不住灵魂深处的惊涛。
苏麻喇姑蹲身收拾残片,簪环上的珍珠流苏垂到颊边:“奴才多嘴。只是方才尔泰少爷解斗篷系带时,那截白玉螭纹带扣...”她拾起块碎瓷,锋口在灯下泛青,“与十西爷随身的螭龙佩,分明是同一块籽料雕的。”
孝庄扶住窗棂的手倏然收紧。记忆里多尔衮总爱用拇指腰间佩玉,螭龙逆鳞处的石纹是火焰状——方才尔泰躬身告退时,她分明看见那点朱砂似的印记!
“巧合罢了。”她背过身,指甲抠进雕花木棂。窗外风雪更急,却盖不过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多尔衮临终前咳着血抓住她手腕:“玉儿...来世...”
“格格看这雪!”苏麻喇姑突然拔高声音。孝庄回神,见容嬷嬷端着药盅进来,狐疑地扫视满地狼藉。
“奴婢熬了安神汤。”容嬷嬷将药盅搁在炕几上,褐黄汤药里沉浮着几粒殷红枸杞,“娘娘吩咐过,格格有伤需静养。”
孝庄盯着药盅上盘旋的热气,忽觉一阵眩晕。小燕子的记忆碎片撞进脑海——去年腊月她发高烧,紫薇彻夜捧着药碗哄她:“好燕子,喝了给你买糖画...”
“搁着吧。”她挥挥手,袖口带翻了青玉镇尺。容嬷嬷俯身去捡,后颈衣领下滑,露出一块铜钱大的褐斑。
苏麻喇姑突然按住孝庄手腕:“格格不是最爱容嬷嬷做的奶饽饽?嬷嬷快去蒸一笼来。” 指尖在她腕骨急敲三下——危险!
待脚步声消失在廊下,苏麻喇姑立刻锁门,拔下银簪探入药汤。簪尖触底瞬间浮起乌斑,细看竟是密密麻麻的针尖小黑点!
“蛊卵!”苏麻喇姑脸色煞白,“苗疆的‘千丝缠’,遇血化虫...”
孝庄掀翻药盅,汤汁泼在波斯地毯上嘶嘶作响。黑点遇热蠕动,竟抽出丝线般的细足!她抓起炕几上的盐津梅子罐,整罐砸下去。梅子滚落处蛊虫纷纷蜷缩,被腌渍汁液浸透后化作黑烟。
“科尔沁粗盐克百蛊。”苏麻喇姑用火钳拨弄虫尸,“令妃竟连南疆邪术都用上了。”
孝庄盯着地毯上焦黑的痕迹,多尔衮的面容鬼魅般浮现。那年他平定苗乱归来,靴底沾着同样的黑灰:“玉儿莫怕,蛊虫最畏塞北盐碱...”
“主子?”苏麻喇姑轻唤。
孝庄猛地回神,掌心全是冷汗:“取纸笔来。”她挽袖研墨,小燕子身体的肌肉记忆让动作笨拙,落笔时却现出董其昌的风骨:
螭纹玉扣惊故影
雪夜蛊杀步步险
速查福家螭龙佩
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鹧鸪啼。苏麻喇姑开窗放出信鸽,孝庄瞥见宫墙角闪过靛青衣袂。
“尔泰没走?”她蹙眉。
“怕是看出那药有问题。”苏麻喇姑合拢窗扇,“格格方才失手砸了手炉,他解斗篷要冲进来,被奴才眼色止住了。”
孝庄抚上心口。那里残留着小燕子对永琪的悸动,此刻却混入更汹涌的暗流——百年前多尔衮为她挡下刺客毒箭时,也是这样隔着雨幕凝望她。
【御花园·梅林】
雪霁月出时,孝庄借口醒酒独自入园。织锦斗篷扫过积雪,露出底下特意换的月白骑装——当年多尔衮总说雪地里穿白影的人最灵动。
老梅虬枝在月光下如鬼爪伸展。她驻足凝望最高处那截断枝,恍惚看见少年多尔衮立在树杈上:“玉儿接住!” 红梅纷纷扬扬落满她兜帽...
“格格好雅兴。” 树后转出的人影惊破幻梦。
福尔泰执着六角宫灯立在梅影里,灯纱上墨绘的螭龙随光流转。他今日未着侍卫服,石青长袍外罩银灰貂褂,玉带扣上螭首昂然——逆鳞处一点朱砂灼灼如血!
孝庄呼吸骤停。多尔衮那块佩玉镶在金刀柄上,刀尖挑开她大婚盖头时,朱砂痣似的石纹曾烙进她眼底。
“二少爷的带扣很别致。”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忽。
尔泰解下玉扣递来:“家传旧物,格格喜欢?” 螭龙躺在他掌心,月光浸得玉色沁凉。
孝庄指尖触到玉雕瞬间,剧痛突袭!小燕子的记忆火山般喷发——围场永琪扶她上马时,这双手曾被他紧紧包裹;御花园初见那日,永琪的拇指抚过她掌心薄茧...
“啊!”她痛呼缩手,玉扣坠入雪堆。尔泰慌忙去拾,貂褂前襟扫落梅枝,积雪簌簌扑了两人满身。
孝庄怔怔看着青年发顶的雪沫。多尔衮第一次教她骑马时,她也是这样栽进他怀里,沾了满鬓草屑。
“臣冒犯!”尔泰捧着玉扣告罪,耳根在月光下通红。孝庄突然伸手拂去他肩头落梅,动作熟稔得两人俱是一震。
“这螭龙刻得妙。”她强作镇定,“倒让我想起...想起戏文里的摄政王。”
尔泰猛地抬头,宫灯“哐当”砸在冰面上。火焰舔舐纱罩,烧出个焦黑的破洞。
“格格也听《庄妃秘史》?”他声音发紧,“都说摄政王的螭龙佩随葬了...”
孝庄俯身捡起残灯,火苗映亮她唇边冷笑:“掘墓贼偷梁换柱的把戏罢了。”灯纱焦痕蜿蜒如蛇,她突然想起令妃盆景上那颗黑珍珠——蛊盅需用螭纹玉镇着!
“二少爷!”她猝然抓住尔泰手腕,“带扣借我三日。”
青年腕骨在她掌心突突地跳。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永琪的喊声刺破雪夜:“小燕子!你果然在这儿!”
孝庄触电般缩手。尔泰迅速解下玉扣塞给她,转身时低声急语:“明早鄂敏当值乾清门!”
永琪喘着气冲到跟前,狐裘领口沾满雪粒:“这么晚出来做什么?”目光刀子般刮过尔泰背影,突然定在孝庄紧握的右手,“手里是什么?”
孝庄摊开掌心。螭龙玉扣卧在纹路交错的生命线上,朱砂痣正对姻缘线尽头。
“捡的。”她攥紧拳头,玉螭鳞角硌进皮肉,“我的。”
【漱芳斋暗夜】
子时的梆子声淹没在风雪里。孝庄将玉扣浸入盐津梅子罐,看它沉在暗红汁液中。螭首朱砂遇盐色变,渐渐泛出紫黑。
“果然浸过蛊水。”苏麻喇姑用银簪挑起玉扣,簪尖瞬间蒙上灰翳,“令妃好毒的连环计——若蛊毒杀不成紫薇,便用摄政王旧物乱您心神。”
孝庄着左手被鳞角割破的伤口。血腥味混着梅子酸气钻进鼻腔,多尔衮临终的话在耳畔炸响:“玉儿...你负我...”
“主子!”苏麻喇姑突然按住她太阳穴,“别被魇住了!”
孝庄冷汗涔涔地睁眼,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小燕子的杏眼里翻涌着百年孤寂,嘴角却倔强地上扬:“慌什么?”她蘸着伤口血珠,在窗上画了道螭纹,“且看谁先乱阵脚。”
更深的夜,腊梅鬼魅般闪进令妃寝殿。暖阁里熏着浓甜的鹅梨帐中香,令妃正对镜梳发,犀角梳齿间缠着几根落发。
“得手了?”镜中人朱唇轻启。
腊梅跪捧锦盒:“那玉扣在格格枕下压着,奴婢拿浸蛊的赝品换了真货。”盒中螭纹玉扣通体乌黑,朱砂痣己成墨点。
令妃拈起玉扣对着烛火:“听闻摄政王贴身戴了二十年...”她突然将玉扣按在心口,闭眼深吸气,“你说孝庄的魂儿附在小燕子身上,闻到旧主气息会不会发疯?”
窗外风雪呜咽如泣。孝庄此刻正从噩梦中惊醒,枕边假玉扣腾着黑气。她赤脚扑向窗边,月光下真玉扣在梅子罐里浮沉,朱砂痣红得滴血。
院墙外忽有箫声破空,吹的竟是《塞上曲》——那是多尔衮为她谱的战歌!
孝庄推开后窗。福尔泰立在墙头雪幕里,玉箫在指间转出一弧冷光。
“臣想起件趣事。”他跃下墙垣,雪粒扑簌簌落满肩头,“《庄妃秘史》里说,摄政王赠玉那夜...”箫管突然指向西六宫方向,“也吹的这曲子。”
孝庄盯着他睫毛上的霜花,百年前少年多尔衮也是这样凝望她:“玉儿,跟我去草原...”
“二少爷。”她打断回忆,将染血的帕子丢出窗外,“劳驾传个话——”
帕角螭纹浸透血色,在雪地里绽成红梅。
“故人己逝,莫扰亡魂。”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