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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仕明回到办公室时，窗外的暮色正顺着玻璃爬进来，将文件袋上的党徽映得发红。
他把范健的信笺摊在台灯下，凌厉的字迹在暖光里像把未出鞘的刀。
指腹轻轻划过“游戏才刚开始”那行字，他想起三个月前综合处加班时，范健晃着车钥匙从他桌前经过，皮鞋跟敲出的节奏里全是轻慢：“小程啊，写材料再漂亮，能比得过我爸给市政大楼换的那批进口空调？”
那时他低头改着会议纪要，笔尖在“民生无小事”几个字上顿了顿——现在想来，原来有些伏笔早就在暗里结网。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9点37分。
明天上午九点要去棚改区开居民座谈会，老周头说要带二十户代表来。
但此刻最让他揪心的，是牛皮信封里那张挑衅的信笺。
他把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衬衫第二颗纽扣下的口袋，那里贴着党徽别针的针脚，硌得胸口发疼——倒像某种提醒。
凌晨五点西十分，程仕明的闹钟准时响起。
他站在镜子前系领带时，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镇中学的老校长拍着他肩膀说：“仕明啊，你爸常说，做人要像钢笔尖，软时能写温言，硬时能刻风骨。”镜中人的喉结动了动，指节捏着领带结微微发紧。
综合处的走廊还蒙着晨雾，赵刚办公室的灯却己经亮了。
程仕明敲门时，听见里面传来茶杯轻碰木桌的脆响。
推开门，副处长大致西十来岁，发际线比上周又往后退了半指，正捧着搪瓷杯吹热气，杯壁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被雾气洇得模糊。
“小程？”赵刚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在他手里的文件袋上顿了顿，“这么早？”
程仕明把范健的信笺放在桌上，牛皮纸摩擦桌面的沙沙声像片落叶。
赵刚放下杯子，指节抵着下巴凑近看，喉结随着呼吸上下动了动：“这字迹……和去年明远咨询那批假评估报告的批注笔锋有点像。”他突然抬头，目光淬了冰，“你昨晚把棚改材料递纪委了？”
“十点整。”程仕明想起昨晚纪委接待室的日光灯，白得刺眼，值班的王科长接过U盘时说“小程啊，你这材料够分量”，当时他后颈还沾着发布会现场的冷汗。
赵刚抽出钢笔在信笺边缘画了个圈：“范家这两年在市政工程里吃得太肥。上次东环路改造，中标那家‘宏盛建设’，注册地址在范家老宅子隔壁。”他的钢笔尖点在“游戏才刚开始”上，“他们怕了，怕你这把火烧到根上。”
程仕明喉咙发紧，想起老周头布满老茧的手按在联名信上：“小程，我们信你，就像信当年你爸给俺娃垫学费时的眼神。”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党徽，金属边缘硌着掌心：“赵处，我想主动查。”
赵刚的钢笔在指尖转了半圈，突然敲了敲桌面：“查经济链。范健他爸范永年的明远集团，去年接了三个区的棚改评估，今年又中了两个乡镇的污水管网。你记不记得上个月督查室那份简报？石桥镇污水管网验收那天，有村民拍了视频——管子埋了半米深，下雨天全浮上来了。”
程仕明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掏出笔记本，笔尖在“范永年 - 宏盛建设 - 污水管网”几个词间画箭头，墨水晕开一小团，像块没擦净的伤疤。
“还有。”赵刚压低声音，“苏记者那边，你该联系。她去年跟拍农民工讨薪，顺藤摸出建筑公司和招标办的暗账，那本事比我们还精。”
程仕明的手机在这时震动，屏幕亮起苏挽秋的名字。
他接起，电话里传来翻报纸的哗啦声：“仕明，我刚查了工商系统，明远集团旗下有七家空壳公司，注册时间都在棚改项目启动后。”她的声音带着清早的清亮，“下午三点，市图书馆档案室，我拿了近五年的招标公告，你来吗？”
“来。”程仕明应得干脆，抬头正撞进赵刚促狭的笑。
他耳尖发烫，低头收拾笔记本，却听见赵刚说：“小程，记者的笔杆，可比我们的材料管用。”
下午的图书馆有旧纸页的味道。
苏挽秋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穿过她发梢，在摊开的档案上洒下金粉。
程仕明走近时，看见她面前堆着半人高的文件盒，最上面那份2018年《南江市市政工程招标公示》的边角己经卷起。
“看这个。”她抽出一张A4纸，手指点着“中标单位”栏，“宏盛建设，2019年石桥镇棚改评估，报价比第二名高12%，但评分里‘企业信誉’项拿了满分——可他们三年前刚因为围标被罚过。”她又翻出一张照片，像素模糊却能看清穿西装的男人和范永年勾肩搭背，“这是2020年招标会茶歇，左边第三个是市住建局招标科的刘科长。”
程仕明的呼吸变重了。
他摸出手机拍照，镜头扫过照片时，苏挽秋的指尖突然覆上来：“等等。”她指着男人西装内袋露出的一角红绳，“刘科长上个月在医院陪床，我去采访失独老人时见过他——手腕上戴的就是这根红绳，说是他老婆求的平安符。”
程仕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赵刚说的污水管网问题，想起老周头家泡在水里的地基，想起张奶奶攥着拆迁款收据时发抖的手。
这些碎片突然在眼前连成线，每根线都牵着范家那座看起来光鲜的商业大厦。
“我整理份报告。”他把所有资料收进文件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今晚给市长。”
苏挽秋按住他的手背，温度透过衬衫袖口渗进来：“仕明，范家在市政系统经营了十年。你上次递纪委的材料，己经动了他们的蛋糕。这次……”她的睫毛颤了颤，“我陪你去。”
“不用。”程仕明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指腹，“你负责把线索变成能见光的新闻，我来递刀。”
晚上七点，市政府大楼的走廊像被按了静音键。
程仕明抱着文件袋站在市长办公室门口，顶灯的光在大理石地面投下他的影子，比白天更长。
他抬手要敲门，突然听见门内传来闷重的撞击声——像是茶杯砸在桌上。
“老范，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是市长的声音，带着少见的严厉，“东环路的事还没查清，现在又来棚改？”
另一个男声低沉沙哑：“李市长，当年您父亲住院，是谁找的专家？您女儿留学的担保金，是谁……”
程仕明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后退半步，后背抵着冰凉的墙。
文件袋的边角硌着肋骨，那里贴着范健的信笺和党徽，两种触感重叠在一起，疼得他清醒。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一声。
程仕明转头，看见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扫过他时露出善意的笑。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抚过门把上的铜锈——那是他来办公厅半年时擦过的，当时想着“连门把手都要擦到能照见人影，才是办文办会的本事”。
现在，他要推开这扇门，把能照见真相的镜子，递到该看的人面前。
门内的争吵声突然停了。程仕明听见市长说：“谁在外面？”
他的手指扣住门把，微微发颤，却握得死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