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仕明的指节在门把上凝了三秒,推门时带起的风掀起了门侧的台历。
门内的空气像被抽走了温度。
市长李宏业站在落地窗前,衬衫下摆从西裤里挣出一截,平日梳理整齐的头发此刻有些凌乱。
阴影里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个背对着门的中年男人——程仕明只消看那微驼的肩线和手腕上那串深褐色檀木手串,便认出是范健的父亲范永年。
范永年缓缓转过脸来,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目光扫过程仕明时,像淬了冰的针尖。
“李市长,年轻人总爱冲动。”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板,站起身时西装裤线笔挺,“我先告辞。”
李宏业没接话,盯着程仕明手里的文件袋。
范永年经过程仕明身边时,带起一阵沉郁的檀香味,他突然停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小程啊,年轻人往上走,最忌讳手里攥着别人的把柄。”
程仕明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想起老周头家泡在污水里的砖块,想起张奶奶数拆迁款时发抖的手,那些被水浸透的、被谎言覆盖的真相,此刻正隔着文件袋抵在他掌心。
范永年的皮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李宏业扯了扯领带,指了指沙发:“坐。”
程仕明坐下时,沙发皮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把文件袋推到茶几上,封皮边缘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市长,这是关于范氏集团东环路污水管网工程、石桥镇棚改项目的资金流向报告。”
李宏业的手指在文件袋上敲了两下,没急着拆封:“你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三个月前。”程仕明喉咙发紧,“第一次去石桥镇督查棚改,老周头家地基泡在污水里,他说管网招标时范氏集团报价比市场价低30%。后来跑了七次城建档案馆,调了近五年范氏中标的12个政府项目合同——”
他顿了顿,“还有范健上周落在综合处的信笺,上面有几笔不明转账记录。”
李宏业终于拆开文件袋。
程仕明看着他的眉毛慢慢拧成结,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停在某一页,指节重重抵在“范氏集团通过空壳公司转移政府补贴”的审计截图上。
办公室的挂钟走了三圈,李宏业才合上文件,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
“小程,你知道范永年刚才说什么吗?他说‘当年李叔住院,我托协和专家连夜飞过来’,说‘妞妞留学时那笔担保金,还是我让财务打过去的’。”
他突然抬眼,目光像锥子,“你觉得我会护着他?”
程仕明后背沁出冷汗,摇头:“市长,我查这些不是为了——”
“我知道。”李宏业打断他,从抽屉里摸出盒烟,抽出一根又掐灭,“但你这份报告里,90%是间接证据。空壳公司的法人是范家远房亲戚,转账记录走了三层境外账户,就算递到纪委,他们也能说‘商业纠纷’。”
他把文件推回程仕明面前,“再查一个月,我要看到范氏往官员账户打钱的银行流水,要看到空壳公司和范氏实际控制人的股权链,要看到至少三个项目的现场验收记录做假证。”
程仕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夜在档案室翻旧账时,管理员张姐偷偷塞给他的U盘,里面是2018年范氏中标垃圾处理厂的原始评标记录——当时的综合处处长,正是现在分管城建的副市长。
“明白。”他把文件袋抱进怀里,“我会补全证据链。”
“还有。”李宏业突然放软语气,“最近别单独行动。范永年能混到今天,手里不止有糖,还有刀。”
程仕明走出市长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躺着苏挽秋的消息:【刚从税务局出来,范氏旗下餐饮公司连续三年虚报成本,有张经理愿意作证。】
他盯着“张经理”三个字,突然想起上周在石桥镇夜市吃馄饨,邻桌两个男人喝酒时骂骂咧咧:“范家那孙子,连小馆子的税都要黑……”当时他假装醉了凑过去,记下了“张胖子”这个名字。
手机在掌心震动,苏挽秋的语音弹出来,带着风噪:“仕明,我下午去了东环路污水管网现场,工人说管子厚度根本没达标。我拍了视频,需要的话……”
“需要。”程仕明打断她,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轻,“但别露面。等我消息。”
回到综合处办公室时,赵刚正趴在桌上改文件,抬头看见他,笔帽“啪”地掉在地上:“你脸色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程仕明关上门,把市长的话复述了一遍。
赵刚听完,伸手抹了把脸,从抽屉里摸出盒黄鹤楼,抽出一支递给程仕明,自己也点上:“我认识市政府法律顾问周杰,当年他在反贪局干过,查过不少经济案。要不让他帮忙理理证据链?”
“周杰?”程仕明想起上个月跟市长去调研法治政府建设,那个穿灰西装、说话条理清晰的男人,“他靠谱吗?”
“去年范氏想低价拿河西地块,找他做法律意见书,他首接在会上说‘土地评估价低于基准地价30%,涉嫌国有资产流失’。”
赵刚弹了弹烟灰,“后来范永年让人往他办公室扔蛇,他捡起来装玻璃罐里,第二天还给范氏法务部——说‘这蛇没毒,不如送给范总当镇宅’。”
程仕明笑了,这笑里带着点苦:“那就找他。”
第二天早上九点,程仕明抱着装着U盘和合同复印件的纸箱敲开周杰办公室门时,对方正站在窗前做拉伸,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肌肉。
“程科员。”周杰递来一杯茶,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的茧,“赵刚说你有个案子要聊?”
程仕明把材料倒在桌上,周杰的手指快速划过每一份文件,突然停在2018年垃圾处理厂的评标记录上:“这份是原件?”
“复印件,原件在档案馆。”程仕明喉咙发紧,“但张姐说当年评标委员会里,有三个专家是范氏常年法律顾问。”
周杰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对着记录上的签名看了五分钟,突然抬头:“这三个专家的签名,和他们在其他项目的签名笔锋不一样。可能是伪造的。”
他抽出一张便签,唰唰写了几个名字,“去查这三个专家近五年的银行流水,重点看范氏关联账户有没有大额转账。”
办公室的座机突然响起,周杰接起,脸色一变:“好,我们马上到。”
他挂了电话,对程仕明说:“市长紧急会议,所有相关处室负责人十分钟后到第一会议室。”
程仕明手忙脚乱地收文件,纸箱角撞在桌沿发出闷响。
他跟着周杰往电梯跑时,看见走廊里其他处室的人都行色匆匆,秘书科小王抱着一摞文件从对面冲过来,撞得他肩膀生疼:“程哥,赶紧的,市长脸色跟锅底似的!”
电梯门开的瞬间,程仕明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想起市长昨天说的“范永年手里有刀”,想起苏挽秋发的污水管视频,想起周杰说的“伪造签名”——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炸成一片,首到电梯显示屏跳到“8”层,他跟着周杰冲进走廊,远远看见第一会议室的门敞开着,市长李宏业正坐在主位上,面前摊着份文件,脸色比昨夜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