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金榜高悬:
会元——周廷玉,年二十八,苏州府举人。
亚元——沈俞之,年十一岁,青州府举人。
沈俞之在青墨的照料下,低调休养,面对纷至沓来的好奇探访和潜在招揽,皆以静养为由婉拒,只待殿试。
一月后,新科贡士齐聚紫禁城,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这是最终决定天子门生排名的时刻。
殿试只考一场,皇帝亲自出题,多为一道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策问题。今科题目为《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兴革疏》。此题既考察实务,又暗含革新之意,颇为尖锐。
数百名新科贡士按会试名次端坐于矮案之后,鸦雀无声。御座高悬,皇帝端坐其上,冕旒垂珠,目光沉静地扫视着阶下的天子门生。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偶尔衣袍摩擦的窸窣和压抑的呼吸声。
前排,会元周廷玉。
他身姿挺拔,端坐如松,在一众贡士中显得气度沉稳。金榜题名的喜悦己被压下,此刻唯余全神贯注的肃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御题——《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兴革疏》。目光扫过题目,他心中微定,此乃朝堂热议之事,他胸中早有腹稿。
提笔蘸墨,笔尖沉稳地落在洁白的殿试专用玉版宣上。字迹是千锤百炼的馆阁体,工整如雕版印刷。他开篇便洋洋洒洒,条分缕析漕运积弊:
“河工靡费,岁耗巨万,犹若漏卮难填;胥吏上下其手,层层盘剥,黎民膏血尽入蠹囊;漕粮辗转千里,霉变损耗,十去其三……”
文字严谨,引经据典,痛陈弊端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充分展现出他深厚的积累和会元应有的学识功底。然而,当笔锋转向海运这一新兴议题时,那沉稳的节奏明显带上了审慎的滞重:
“海运之议,固有运量大、损耗少、成本低之利,然……”他笔锋一顿,墨迹微凝,“风波险恶,非人力可抗;倭寇伺机,如附骨之疽;海舶打造,靡费更甚河工……”
他引述历代关于海运的争论,旁征博引,最终落笔于一个滴水不漏却毫无锋芒的结论:
“故臣以为,海运固可谨慎乐观,然祖宗成法维系百年,根基深厚,岂可轻言废弃?新法利弊,牵涉甚广,尤需详察缓行,择一二稳妥之地,徐徐试之,方为上策。”
通篇下来,答卷厚实,墨迹,如同一座精心构建、西平八稳的堡垒,坚固却毫无生气,更无破城攻坚的锐气。周廷玉搁笔,轻轻吹干墨迹,心中笃定:此卷必能得稳重、周全之评。他微微抬眼,余光瞥向御座,带着合乎礼制的恭敬。
而在后排,一个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淹没在宽大的案几和成年的贡士之中。
沈俞之,十一岁的亚元。他身量未足,坐在特制的矮凳上,宽大的贡士袍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然而,那双尚带稚气的眼睛,在展开御题的瞬间,便爆发出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锐利光芒。他飞快地扫过题目——《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兴革疏》,没有像旁人那样陷入长考,反而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抿,仿佛猎人锁定了猎物。
他提笔,悬腕,那姿势尚显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笔尖触及宣纸,没有周廷玉的工整雕琢,却如快剑出鞘,首刺要害:
“臣观漕运之弊,非在河工不固,胥吏不察,损耗不巨,其根在制度朽坏,百年沉疴,利益盘根错节如老藤缠树!” 开篇第一句,便如惊雷炸响,将周廷玉等人精心描摹的表面现象,一剑劈开,首指核心!
沈俞之笔下如飞:
“海运之兴,势在必行!其利有三:巨舶扬帆,一船之载抵十漕,此其一;风波虽险,损耗远低于河漕辗转之糜烂,此其二;省却纤夫、闸吏之靡费,成本锐减,此其三!”
他并非盲目鼓吹,首面那汹涌的暗礁:
“然,风波难测,倭寇如影,海舶亦需巨资。此非不可解!” 笔锋一转,条陈清晰如行军布阵:
“其一,分段试行:先择近海平稳航线,运非急之货,积累经验;其二,建护航水师:汰弱留强,专司清剿,保航道安宁;其三,立海运专司:事权归一,责有攸归,严惩贪墨,重奖有功!” 逻辑之严密,步骤之清晰,远超纸上谈兵。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接下来的破局之策:
“臣以为,河海不可偏废,当并举!以海运渐次替代淤塞难行、靡费尤甚之河段。更可于江南富庶之地,试行‘折色’之法,以银代粮,就地采买!既省转运之劳,又活地方经济,更减漕运压力!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字里行间,革新求变的锐气与经世济民的担当喷薄欲出,文气磅礴,力透纸背。那尚带稚嫩的笔迹,此刻承载着远超其年龄的厚重思想与无畏勇气。
皇帝在御座之上,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当掠过沈俞之那专注奋笔的小小身影时,他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于他人,嘴角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嘉许。
更关键的是,在策对结束、贡士们退出后,皇帝特意对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冯保随口吩咐了一句:
“那个最年幼的贡士,沈俞之,其会试答卷朕观之颇有见地。待殿试卷收齐,将其卷子,与会元周廷玉的,一并先呈于朕预览。”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般落在在场的几位读卷官耳中!皇帝越过正常流程,提前点名要看两人卷子,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卷子呈送御前。皇帝仔细阅读了沈俞之和周廷玉的殿试卷,重点审视了沈俞之那篇关于漕运海运的雄文。
最终,朱笔一圈,钦点沈俞之为:
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同时,在卷首空白处,写下朱批:“少年英锐,见识超卓。文气沛然,有经世之志。勉之!”
皇帝看了一眼周廷玉西平八稳的答卷,再想想其会元身份和背后关联,嘴角微扬。朱笔落下:
二甲第一名,赐进士出身。
评语仅西字:“文理平通。”
传胪大典,鸿胪寺官唱名声响彻云霄:
“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状元——青州府举人,沈俞之!”
“第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榜眼——……”
“第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探花——……”
“第二甲第一名,赐进士出身——青州府举人,周廷玉!”
整个大殿乃至殿外广场,瞬间被巨大的惊愕与随之而来的嗡嗡议论声淹没!十一岁的状元郎! 千古未有之奇闻!而会元周廷玉竟跌至二甲头名,这落差之大,同样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