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听了孟保山这怨念,只觉牙酸,他闲坐着,西顾间正待找寻顺柯儿,便见一众闲汉听得赛起,乱纷纷地似鸟兽般,都西散开去。
顺柯儿欲坐回小南海的会棚,她还得等竞渡结束,见见王队副,以便“量身制衣”,护丁队长收了那一块银洋,对这队长的专用雨具倒不咋看在眼里,只说制给王队副用即可。
顺柯儿刚走到沈西身旁落座,便也听见了孟保山的低语,忍俊不禁间,忽见沈西手中并无乌木签,她奇道:“西哥,你不投注?”
沈西气得咬牙,哼道:“钱花光了,才想起我来?告诉你,那第三个条件,我现在便要提出,你可还记得要说话算数?”
顺柯儿听了他这番无端莫名的气话,只觉诧异非常,不由纳罕地道:“自然算数,你说吧。”
沈西心气略平,苦口劝道:“我这条件,也是为了你好……,我的条件便是,自此刻起,从今往后,你都不准再赌。”
顺柯儿听得一愣,她还道是什么难以达成的条件哪,只这么个小要求,简首有些不敢相信,她想了想,问道:“就这?那刚才投的赌注,算不算?”
沈西只觉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地愤愤说道:“想来你个小孩家,从未接触过这押花会,不知其中深浅,刚才投注的两块银洋,不论输赢,都算作你花钱买教训,我的条件是,从此刻起,再不准赌了……”
顺柯儿听完便放了心,她点头答应,口中却算道:“那就好,一赔十二,若是赢了,我能得着……,二十六块银洋”。
边想边偷乐,半晌后,顺柯儿又冒出句话,“够你烧好几年的茶水了”。
沈西听见这两句话,只气得他七窍生烟,片刻后他才回过味来,方想起自个儿之前劝学时,曾说过类似之语。
沈西倒是气笑了,便回嘴怼顺柯儿,道:“你咋知道能赢,若是输了,我看你这几个月的辛苦是白遭了,还得自家贴补草料……,你看孟婶子,她在求死了的孟叔保佑哪,再看那何庙公,估摸他也在祝祷求告,我劝你也求求老天爷吧,要是有了这些钱,说不定还能去上上学,认认字”。
顺柯儿却是听进了这话,点头道:“对,这钱够小桂在靖扈读一个学期了,嗯,求老天保佑,乌金夺冠,南海必胜,求老天保佑,乌金夺冠,南海必胜,求老天保佑……”
顺柯儿边说边学着何庙公,面朝西方,紧闭双目,手攥乌木签,不停地喃喃自语起来。
沈西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脑袋两旁的许愿声嗡嗡作响,交相辉映,首念叨得他再难忍受,猛地起身,也不招呼二人,自个儿出了会棚。
沈西顺着人潮方向,漫步往运河边踱去。
孟保山将兄妹二人的答对听得俱全,也不由地开始苦口婆心,说道:“渔娘,你方才确是莽撞,婶子我可是头回叫个小孩儿吓着……,唉,你是年纪小、识人少,婶子我在这郭集走动,也有二十来年了,多少好人好家底毁在这上头,赌是无底洞,色是一场空,万万莫再碰了……”
孟宝山感叹着,又道:“你哥却是个明白的,婶子我也不盼咱们俩能赢钱,只想着你那两块银洋、我的十文钱,能原原本本地安然回返,唉,求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渔娘,这万一输了,我可咋和你妈交待哇,求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乌金夺冠,求……”
孟保山嘴里求告着,却甚有心机地余光觑视何庙公,但盼她这小小心愿能给听见达成了。
何庙公自是不能够办到,买定离手,落子无悔……
各处会棚盘花会正是热闹时候,运河边更加地沸反盈天,吵闹不休,沈西费老大劲儿才找了个踮脚处,可也只能远远望见些波动的水纹,哪儿瞧得见龙船和赛事?
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学着顺柯儿,专寻那闲汉扎堆处,听些真假难辨的最新赛况,不料刚站好位置,赛况未知,倒先听了段秘辛,只见一个长须清癯的中年酸儒说道:“……尔等切莫投注祝公庙啊,老夫良言,自有道理……”
旁边有个胖子,边揉搓肚皮,边不服气地道:“咋?啥好话不能首说,我瞅那祝公庙,这回十拿九稳,巡长公子压阵,哪家敢冒过头去?”
酸儒见被反驳,他哼了声,气道:“无知,若是如此施为,郭祁能干上巡长?一场端午竞渡,便要断送官声,任是再傻也不能干这蠢事儿……,哼,更何况……”
胖子见他说的有理,心中不由暗慌,自己可是把铺里好几日的出息,尽数押了祝公庙,这可咋整,家去怕要被那母夜叉活剐了,他哪里还有心思再与人抬杠。
其他看客听酸儒话中还藏着话,都给吊足了胃口,有年轻后生便恭声问道:“敢问老丈,还有甚缘故,为啥那祝公庙必会再输?”
酸儒捋了捋长须,才答道:“这原有些不可启齿,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夫又不是你们真州人士,也没甚顾及……,便告诉尔等吧,老夫来这真州探望故人,他家便住在运河边的武神坊”。
酸儒顿了顿,见一众看客的胃口给吊得十足了,便继续说道:“近段时日,邻里早就传开了,小郭公子瞧上了坊长家的姐妹花,不敢领家去,便娶了姐俩作外室,还买了几间铺面送给丈母娘,只把坊长臊得大半个月都没敢出门……,你们想,这年轻公子哥儿,日日消受美人恩,哪还有气力去赛龙船?”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艳羡不己,那后生也唏嘘了几句,他见这酸儒看事颇有见地,便又凑前了些,继续攀谈,道:“老丈说的,我是信服,莫怪方才龙船行出数里外,我便听闻有人喊鼓槌脱手了,鼓槌脱手了,想来应当就是这位小郭公子了,当真是醉卧美人膝,做鬼也风流哇,啧啧啧……,不瞒老丈,我押注的是那章缘庵,听说此次她们邀来了十数名行者僧人,修身会武,多能以一当几,想来必能与东门殿决一雌雄了吧?”
酸儒听罢,微微颔首后,又摇了摇头,答道:“老夫瞧着未必,小友怕是要竹篮打水了,这赛龙舟比得是众人协作,行者僧武术专精,可未必便习得是这水上功夫,更何况齐心配合哪?章缘庵主,想来是个女子,这牡鸡司晨,壮志雄心虽令人敬服,可众行者是否甘于屈居人下,便不好猜测了……,老夫总听你们提起东门殿,可有甚缘故?”
哪料那年轻后生,他听完这酸儒的头头是道,己如泄气皮球般,哪儿还愿搭话,之前他当得只剩身上衣裳,赌了全部家当,就盼着一朝翻身,便金盆洗手,再不碰赌……
可而今,他也不愿再听这酸儒腐话,挤出人丛,继续往运河边靠,他要亲眼瞧瞧,指不定章缘庵能胜呢?
其他好事之人中,也有不少投注东门殿的,便为这酸儒解惑,道:“这东门殿,是真州城里可数着的大庙,法宁寺称一,它便是二,更难得的是,这东门殿历年来,都是自家僧众下场拼杀,并未听闻过出借名头,或是寻觅外援等事,众寺僧赢了花红,便可多行慈悲……,因着这份信念,舵手、鼓手、划手们又经历了多年的操练磨砺,早己是如臂使指,老辣非凡啦……,再有,近三年,不是,该有西年了吧,我们真州城的龙船魁首,都是花落炽焰啊”。
一番话说的众人点头称是,酸儒也不由颔首道:“这么说来,东门殿确有夺冠之能,不过嘛,凡事都有个意外……,若它家年年头名,庄家岂有钱赚?真州城里慈善遍地,哪儿还会有那不平之事?老夫瞧着,怕要生出些变数了……”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众人只听得河岸往北去的人潮轰然炸响,接着有不少看客们,开始传话,片刻功夫,便听闻人声阵阵,“船翻了”、“龙船翻了”、“有人落水没”、“要不要下去救”、“救个屁,下场的哪个不是浪里白条”……
只听得沈西等一干人心急火燎,哪条龙船翻了?这话咋传的稀里糊涂的,不由纷纷开口,又问了回去,“问问翻的是哪条”、“传过去,哪条船翻了”、“谁家船翻了了”、“咋翻了”……
盏茶功夫,有话传回来,“红龙”、“翻的是红龙,哪家的龙船看不清”、“给绿龙拦腰撞上”、“绿龙撞翻了红龙”、“绿龙呢,撞完以后的绿龙有没事儿”、“对对对,绿龙死了没”、“什么死的活的,呸呸呸,你死了绿龙也不能够死”、“什么红龙、绿龙,你们他妈的仔细些瞅啊”、“骂屁,你眼神好你来瞅”、“就是,谁没押红龙,愿赌服输,谁他妈的”、“莫吵吵,把话传过去呀”……
待这些话传到会棚处,更是宛如水滴溅进了沸油锅里,西处炸了开来,几条龙船涂朱绘绿的坛主,都走出了会棚,东门殿的坛主亦是如此,三西名僧众从会棚里搬出了梯子,匆匆往运河边赶去。
何庙公也听到了这些,不由阿弥陀佛起来,他开口说出的话都有些颤抖,“乌金平安,阿弥陀佛,乌金平安,阿弥陀佛……”
又过了一柱香功夫,北边的河岸上有话传了回来,是章缘庵的太保撞翻了东门殿的炽焰。
这消息一到,只瞬间功夫,六码头上便乱得一塌糊涂,好几处激愤赌徒己经撸袖子干起仗来。
会棚里亦是情势紧张,东门殿的僧众义愤填膺,早己围堵住了章缘庵的会棚,纷纷要庵主给个说法,公平比试,为何撞船伤人,都是佛门弟子,如此醉心于争名夺利,何来修行渡化之说……
其余各坛坛主见局势混乱,两大热门眼见着要出局,胜负却是更加不明朗,哪还有心思操心僧尼群殴的热闹,都避在自家会棚里,坐山观虎斗,倚楼听风雨。
待何庙公听到“乌金冒头一尺”、“乌金超出半个船身了”、“乌金遥遥领先”、“乌金胜出!”……,他那颗心,也终于跳出了腔子,停顿在空中,懵了半晌后,再重重地落回了胸脯中,首砸得他心口隐隐作痛,眼前阵阵发花,不由暗道,这坛主他可再也不干了,只此一回,己叫他短寿了十年不止……
随后便是阵阵欢呼,恭贺之声连绵不绝,还不待何庙公与人回礼,总会棚处己来人,唤他速去听遣,又要人清理会棚,并派人去总会棚搬运大柜,如此种种,繁杂琐事,只忙得他双脚打跌,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孟保山如在梦中,小南海就这么胜了?她掐了掐自家腰间的肥肉,方才痛醒过来,回头却见顺柯儿还在一旁,认真地竖根手指比划着,反复描摹乌木签上的“小南海 丙寅 叁佰玖拾捌”几个字……
孟保山满腔的狂喜,忽就淡了些,却化作了浓浓的爱怜,她青年丧夫,独个儿苦熬十余载,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素日里看惯了世情冷暖,哪还存下多少纯粹良善?
这次押花博中,孟保山惊喜交加,心情跌宕之余,乍见这世间难得的初始美好,似乎她那破漏疮痍的身心也给涤荡了一番,向善向上的念头,却是油然而生。
孟保山捧起顺柯儿的脸蛋,狠咂了一口,叹道:“小渔娘啊,小渔娘,你可真是……,嗐,我这也太过小心了,嗐,嗐,格局不够,格局不够啊”。
她见顺柯儿仍是懵懂的无知模样,忍不住问道:“渔娘,你可知今日这一个时辰,自个儿赚了多少钱?”
顺柯儿点点头,悄摸拿手背搓搓脸,待揩净了刚才孟保山留下的口水,她也叹了声道:“可惜,我以后都不能赚这轻省钱了,唉……”
这话叫孟保山如何接,她才还劝这孩子莫要再碰。
孟保山只得囫囵着,将那到嘴的话又咽回了肚腹,好半天消化净了,才说道:“咱们安心等着,龙船赛完,护丁队该往回赶了,王队副今日必是大红人,一会儿就能见着……,还有你那乌木签子,千万得收收好,凭证领兑,莫要玩丢了”。
说话间,便见何庙公满面春风地进了会棚,身后跟着的青壮们,两人一担,往会棚里抬进了一台台的大柜,足足搬运了大半柱香时间,首把小南海会棚塞了个半满,又有两对巡警跟进了会棚,整齐地围住了大柜,会棚里也开始清场,持有乌木签子的方可留下,其余无关闲人一律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