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节 朋友的诡异表现
走在热闹繁华的大街上,方文杰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疑惑。
劳伦斯今晚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了。
到新波士顿已经四年了。按照惯例,只要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事情,每逢周末,方文杰总会应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白人邀请:给他那可爱的小女儿洁西卡上一堂字正腔圆的汉语课。当然,顺便也品尝一下这个漂亮小女孩的母亲,热情好客邦妮做菜的手艺。
几小时前,当劳伦斯从餐桌上拿起装果酱的玻璃瓶,把淡红色的透明酱汁倾倒在面前餐盘里的时候。方文杰不禁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怔了一下,甚至就连捏握餐刀和叉子的双手,也如僵化般牢牢定格在了原处。
劳伦斯是泛美联邦宇航局下属的一名军官。在星际大开发时代,像他这样兼具军方和研究者身份的人倍受重视,大多委以重任。
劳伦斯不喜欢吃甜食。甚至就连冰激凌和爆米花这类美洲人喜爱的零食甜点也从不沾口。
他一向认为:军人必须保持良好的体格。甜食和巧克力之类的高热量食品,只是在战争和训练中保持体能的必要手段。要想不发胖,最好少吃或者不吃糖。
这令方文杰感到很奇怪。
如果不是对方手腕上还挂着那串自已送给他的檀香佛珠,他肯定会觉得眼前这个身材高大,脸上挂着和善微笑的中年白人,肯定不是自已熟识的劳伦斯。而是另外一个与之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替身。
尽管第四次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大陆与国家之间的原有格局,但仍有一些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得以保留。
比如大学。
在哈佛,方文杰主修的课程是遗传基因。
他很清楚,习惯是人类心理活动的一种外在表象,也是所有人类生理活动当中最难以逆转的一种。
一个从不吃糖,甚至就连餐后甜点也完全拒绝,严格恪守作息制度的军人,竟然会在一夕之间,如同贪馋的孩童般大嚼果酱?
前后判若两人的巨大差异,使得方文杰不由得隐隐皱起了眉头。
他发现,同在一起用餐的邦妮和洁西卡脸上,并没有显太过惊讶的神情。在她们看来,这个同时兼具父亲和丈夫双重职责男人的举动,似乎再平常不过。
见状,本想开口询问一番的方文杰,也只能把原本呼之欲出的疑问,重新压回了心底。
他觉得劳伦斯可能是病了。
被寄生虫初期感染的患者,从外表来看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异。但他们却根据各自生理所需,不自觉地改变固有的习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大量摄取食物以养活寄生在身体内部的外来者。
从生理学方面进行解释颇为合理,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街边商铺店面的霓虹灯,闪烁出五光十色的诡密图案。为了躲避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目光彩,方文杰快步走到一根电线杆下,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红塔山”香烟。随着在夜风中摇曳微晃的火苗灼灼燃起,街道对面的墙壁上,也投映出他那如同刀砍斧凿般简略,如同鬼魅般削瘦欣长的立像倒影。
劳伦斯是方文杰在泛美联邦这块陌生大陆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那个时候,从亚洲联邦赴泛美联邦留学的他刚下飞机,便遭到两名在机场附近徘徊的街头混混哄抢。方文杰费了很大的力气刚把其中一个拧翻在地,就看见身穿校官制服,满面怒色且身材魁梧的劳伦斯,像抓鸡般高高拎起那个逃走混混的脖子,从机场出口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从那以后,两个血统、肤色、语言完全迥异的人,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方文杰非常珍视这段友情。
“明天找机会给这家伙打个电话。约他出来检查一下身体。有病就得及早治疗。只是不知道,这个脾气倔强的家伙,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望着昏黄暮色下远处天边那片近乎凝滞的幽暗浮云,靠在电杆上的方文杰,苦笑着从口中喷出一股淡淡的白色烟雾。自言自语地轻点了点头。
“叮铃!”
忽然,斜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猛地爆发出急促无比的刺耳铃音。旋开电话翻盖,赫然映入眼帘的,正是排在电话簿前列,劳伦斯家那熟悉无比的号码。
“方……你在哪儿?快,快来帮帮我。劳伦斯他……呜呜……”
尚不及把电话凑近耳边,就已经能够听见邦妮那间杂着颤抖,语不成句的哭喊。
脸上微微变色的方文杰,连忙把手中刚刚点燃的香烟一扔,来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朝着来路飞快跑去,同时朝着电话大声喝道:“别着急,慢慢说。劳伦斯他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
“他,他刚才一下子就晕倒了……啊!不……”
“救命,救救我!”
凄厉而绝望的声音,随着传输信号的中断嘎然而止。回荡在耳边的,只有手机里传出极有节奏的电子盲音。还有那已经消失,却仍在他鼓膜内隐隐留有回响的女性惨叫。
脸上微微有些变色的方文杰紧抿着嘴唇,将身体略微朝前倾斜,如同一头疯狂的猎豹,以极其迅猛的速度从街道边缘疾奔而过。只留下一个个望着他远去身影惊讶不止的路人,还有身后那一连串瞬而即逝的无形气旋。
劳伦斯家的大门虚掩着。
明亮的灯光从镶嵌在门壁上的磨砂玻璃中投射出来,显出一片诡异无比的朦胧。
面色惨白的邦妮绻缩在客厅的角落里。
她的身体以一种极不正常的节奏拼命颤抖。原本紧扎在脑后的头发从额前零乱地披散开来。在汗液的浸润下,与皮肤紧密地粘合在一起。两片剧烈抖动的嘴唇上,更显出毫无血色的死灰。六岁大的洁西卡被她死死搂在怀里。两只不知所措的大眼睛,正随着母亲手臂晃动下,闪烁出恐惧与惊骇的目光。
身材高大的劳伦斯覆面扑倒在地面上。
表面看来,他与十几分钟前方文杰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块被他压在身下的橙色绒毯,已经被浸出一片粘黏湿滑的暗红血色。
见状,方文杰顾不得多说什么,连忙抢跃上前,按住劳伦斯那宽厚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把他侧翻过来。
就在对方身体刚刚离开地面,与灯光接触到的一刹那,方文杰觉得自已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揪住,再也喘不过气来。
劳伦斯胸前的淡绿色军制衬衫,已经被淤色的血浆染成一片紫黑。从流淌的方向来看,血液应该是从他的口中溢出,喷溅蔓延到全身。而他那双如同宝石般幽蓝的眼睛,早已翻起一片令人悚惧的厚厚白睑。
方文杰只觉得自已的手在发抖。
身为医学博士的他当然知道,像这种双眼翻白,且浮泛出一股浅淡黄色的情况,只可能出现在死亡数小时后的尸体身上。
可是从自已吃过晚餐离开这间屋子算起,绝对不会超过半个中投。
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邦妮,邦妮!”方文杰飞快地捏握着劳伦斯的脉搏,测试着对方的鼻息。一面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母女俩大声喊道:“他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
邦妮充满啜泣的语音里,明显带有因为恐惧导致牙齿相互碰撞发出的“得得”声:“……洁,洁西卡要吃冰激凌。我刚打开冰箱。就看见……看见他摔倒在地。然后,然后就……呜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摇了摇头,方文杰把注意力重新回转过来。他将双掌交叠,对准劳伦斯的胸口用力挤压。可是急救动作并没有收到预料中的效果。恰恰相反,随着手掌的按压,一团团搀杂在鲜血中的酱色碎肉,也从劳伦斯微张的双唇中大口喷涌出来。
几分钟后,当接到电话闻讯而至的警察走进客厅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缩在屋角瑟瑟发抖的母女俩,以及一个面容冷俊,正蹲着地上望着死者尸体默默发呆的亚裔中年男子。
……
坐在新波士顿南区警察局冰冷的铝合金椅子上,方文杰觉得脑子里仿佛被塞进了无数纷乱的麻线。它们相互缠绕在一起,根本无法从中寻出任何头绪。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自已赶到的时候,劳伦斯已经死了。
方文杰从未见过死状如此诡异的尸体。
劳伦斯身体表面找不到任何一处伤痕。甚至就连最为细小的划口也没有。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因为外伤导致死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从按压状态下,从其口中喷出的大量鲜血和碎肉,又该怎么解释?
在那些细小的肉块,绝对不是什么食物残渣之类的废弃物,而是身体内部某个位置被完全粉碎之后,在血液冲刷下,顺流溢出体外的内脏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