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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在演出厅的穹顶下反复冲撞、激荡，久久不肯平息。炫目的追光灯柱牢牢锁定在舞台中央，将王楠楠和刘洋那融合着汗水、泪水与极致荣光的定格身影，如同神迹般烙印在每一个观众的视网膜上。掌声、尖叫、口哨声汇聚成一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狂热洪流，淹没了后台通道里所有的杂音。
沐风站在侧幕条后最深沉的阴影里，像一尊沾满油污的冰冷石像。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炫目的光芒刺痛着他的眼睛，但他却感觉那些喧嚣和光亮离自己无比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沾着黑色油污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麻木和沉重。
成功了吗？是的。《千禧之舞》无可争议地成功了，甚至超越了所有人的预期，成为这场多舛晚会最璀璨的句点。技术上的奇迹，舞姿的巅峰，观众彻底的狂热…一切都在证明着这个结果。
可为什么…胸腔里那块冰冷的巨石非但没有融化，反而越压越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舞台中央那光芒万丈、如同接受加冕的王楠楠，她的笑容在强光下明艳不可方物，却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进他心底那片被愧疚和混乱填满的泥沼。曲鑫倒下时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那支砸在冰冷舞台上的长笛发出的脆响，救护车远去的凄厉呜咽…这些画面如同幽灵，在成功的华彩乐章下无声地尖叫、盘旋。
还有…那个被他仓促塞进道具箱角落的、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裹…墨蓝色的羊毛围巾…吴静那双盈满绝望泪水的眼睛…图书馆窗外一闪而过的窥探目光…无数条无形的丝线，带着冰冷的重量和混乱的气息，正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片喧嚣、这片光亮、这片令人窒息的“成功”的地方。
没有理会舞台上正在进行的谢幕，没有去看导演和老师们激动拥抱的场面，甚至没有回应朝他兴奋跑来的朝小亮和几个后台工作人员。沐风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一头扎进了后台更深处、通往礼堂侧门那条昏暗狭窄的走廊。沾着油污和汗水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而疲惫，很快被通道的阴影彻底吞没。
推开礼堂厚重的侧门，一股裹挟着冬夜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与演出厅内炽热喧嚣截然不同的、冰冷而空旷的寂静，瞬间包裹了他。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只剩下风声在空旷的校园里游荡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拆卸舞台道具的金属碰撞声。
外面，是学校巨大的中心操场。晚会散场的人流如同退潮般从礼堂正门涌出，喧闹的人声和自行车铃声在远处交织。而靠近礼堂侧门这一片，却显得格外冷清。惨白的月光混合着操场边缘几盏高耸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空旷场地、光秃秃的树木和远处宿舍楼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冬夜特有的、清冽而微带尘土的味道。
沐风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操场边缘一棵高大却枝叶凋零的银杏树。树干粗壮虬结，在月光下投下扭曲而沉默的暗影。他在离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背对着礼堂方向的光源，整个人几乎完全融入树下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疲惫的轮廓。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黑色油污和灰尘的手掌。指尖冰凉，仿佛刚才在配电室里触摸到的滚烫金属和烧焦绝缘皮的温度，己经彻底耗尽了他所有的热量。掌心还残留着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印。他闭上眼，试图整理脑中乱成一团的麻线：电路的惊魂、曲鑫的倒下、王楠楠的光芒、后台的眼泪、包裹的重量…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被窥视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和怯懦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打破了树下的寂静。
沐风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声音来源。沾着污迹的脸颊在阴影中线条冷硬，眼神深处还带着未及收敛的疲惫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月光和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色羽绒服的女生。她个子不高，身形纤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的脸大半藏在围巾和羽绒服宽大的帽子里，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明亮、却又如同受惊小鹿般闪烁着紧张和无措的大眼睛。她双手紧紧攥着身前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暖手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那个学妹。沐风对她有模糊的印象。好像叫…林晓？对，林晓。宣传部新招的干事，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偶尔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在学生会处理事务时，她总是负责最琐碎的资料整理，效率不高，但很认真。他记得有一次她送文件过来，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手忙脚乱收拾的样子，笨拙得有点好笑。
“学…学长…” 林晓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明显的颤抖，如同风中飘摇的蛛丝。她似乎被沐风那带着审视和疲惫的目光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在夜风中轻轻抖动。
“有事？” 沐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显而易见的疲惫。他此刻只想一个人待着，任何打扰都让他感到烦躁。
“我…我…” 林晓被他冷淡的语气刺得一缩，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在积蓄着莫大的勇气。终于，她像是豁出去一般，猛地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迎向沐风那双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沉的眸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细：
“学长！我…我喜欢你！从…从第一次在学生会招新面试见到你…就…就喜欢你了！”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说完后，她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粉色。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沐风，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双手将那个暖手宝攥得几乎要变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她怀疑沐风都能听见。
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操场远处的喧闹声变得遥远模糊。只有银杏树枝杈在风中发出的轻微“嘎吱”声，以及少女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沐风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看着面前这个鼓起毕生勇气、却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的女孩。鹅黄色的羽绒服在昏暗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那声带着哭腔的“我喜欢你”，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甚至没能在他此刻冰封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疲惫。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一场几乎失控的技术灾难，一个在舞台上燃烧生命后倒下的身影，一个被绝望泪水浸透的包裹，还有此刻，一个少女在寒风中用尽全力的告白…这一切都像沉重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他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林晓？喜欢他？因为什么？因为他在学生会处理事务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所谓“能力”？因为他在舞台上指挥灯光时那点被逼出来的“疯狂”？还是因为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混乱不堪、甚至带着虚伪的所谓“光环”？
他连自己该去哪里都不知道，连自己心底那团乱麻都理不清，连曲鑫为什么倒下、吴静为什么哭泣都还没想明白…他拿什么去回应这样一份纯粹而沉重的“喜欢”？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而悠长，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林晓。” 沐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奇异地褪去了刚才的冷硬，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谢谢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分量，“但是…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石头，轻轻落下，却砸碎了少女心中所有摇摇欲坠的幻想。
林晓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暖手宝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她依旧低着头，但沐风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地抖动起来。有温热的液体，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在她脚前冰冷干硬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你很好，” 沐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残酷的温柔，“只是…现在的我，连自己都一团糟。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去哪里，甚至…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 他的目光越过林晓颤抖的肩膀，投向操场远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模糊不清的跑道轮廓，眼神空洞而迷茫。“这样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承担任何人的喜欢。那对你…不公平。”
夜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银杏树枝，卷起几片残存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林晓的脚边。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少女极力压抑、却依旧从喉咙里泄露出来的、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沐风静静地站着，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任何动作。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话语和动作，都只会是更深的伤害。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少女无声的悲伤潮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晓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猛地抬起手，用羽绒服的袖子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和鼻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倔强。然后，她终于抬起头，再次看向阴影中的沐风。
月光下，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泪痕，但那双眼睛里，刚才的紧张、羞怯和无措己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泪水洗刷过的、清晰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
“我…我知道了，学长。”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深深地、几乎是仓促地鞠了一躬，然后，没有再看沐风一眼，猛地转身，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跌跌撞撞地、飞快地逃离了这片冰冷的银杏树下，逃离了沐风的视线。
鹅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操场远处稀疏的人流，消失不见。只有地面上那几滴深色的泪痕，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沐风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寒风吹过，卷起地上那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轻轻拂过他的裤脚，又飘向更深的黑暗。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冰冷僵硬的手。刚才拒绝的话语，似乎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一种更深沉、更浩大的疲惫和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成功的光环？舞台的荣耀？少女的倾慕？这一切在此刻，都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温度。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曲鑫躺在哪里？医院吗？情况怎么样了？
吴静…那条围巾…那个包裹…他该怎么处理？
图书馆窗外…到底是谁？
还有…他自己…一团乱麻的内心…
无数个问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思绪，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银杏树干，身体缓缓下滑，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树根旁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屈起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沾着油污的衣袖，带着刺鼻的味道，摩擦着他的脸颊。这熟悉而狼狈的味道，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安全感。仿佛只有这身污秽和疲惫，才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
远处礼堂方向，拆卸舞台的噪音似乎更加清晰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如同为这场盛大的晚会敲响最后的丧钟。庆祝的喧嚣早己散去，只留下冰冷的余烬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沐风蜷缩在巨大的银杏树根下，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冬夜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穿透他单薄的衣物，带走他仅存的体温。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地面的坚硬。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只想就这样沉下去，沉入一片没有责任、没有愧疚、没有混乱的、永恒的黑暗里。
他太累了。累得只想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