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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琴行”的玻璃门推开，一股与江城七月闷热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松木**的清冽。打磨光滑的琴键、光亮的琴身、甚至脚下的木地板，都散发着这种干燥而洁净的木质芬芳。
是**纸张**的微尘。厚厚乐谱被频繁翻动的书页，带着印刷油墨的淡淡气息，混合着旧书特有的、沉淀下来的微尘味道。
是**乐器**的呼吸。钢琴内部羊毛毡槌的轻微气味，提琴松香的独特微辛，铜管乐器金属的冷冽感，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新旧琴弦的金属气息……所有这些气味，在中央空调强力送出的、带着过滤网特有味道的冷气中，微妙地融合、流动。
空气清凉，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厚重的深红色吸音地毯吞噬了大部分脚步声，墙壁覆盖着浅米色的、布满细密孔洞的专业吸音材料，天花板也做了降噪处理。这里是声音的圣殿，也是噪音的禁区。
曲鑫背着那个深棕色、棱角己经被磨得有些圆润的小提琴盒，站在略显空旷的前厅。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裙摆垂到膝盖，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几缕碎发被汗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步行而泛着淡淡的红晕，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着。
前台穿着浅灰色制服的小姐姐抬起头，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同学，上课还是练琴？”
“我……”曲鑫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找……李老师。预约了下午三点的小提琴课。”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小提琴盒的背带。
“李老师啊，在A3琴房。”前台小姐姐低头查看了一下预约本，随即指向走廊深处，“那边，门上贴着牌子。李老师还在给上一位同学上课，您可以在外面稍等一会儿。”
“好的，谢谢。”曲鑫微微颔首，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她顺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往里走。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色木门，每扇门上都挂着一个金属小牌，写着房间号和乐器名称。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线，隐约能听到门内传来的、被厚重隔音材料过滤后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遥远背景音般的器乐声：断断续续的钢琴音阶，某个房间里传出的小提琴揉弦的呜咽，还有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大提琴长音……
这些声音非但没有打破这里的宁静，反而更衬得走廊里落针可闻。一种无形的、对“安静”的敬畏感弥漫在空气中。
她走到A3琴房门口。深色的木门紧闭着，门上的金属牌清晰地刻着：**A3 - 小提琴 - 李维民**。门下方透出明亮的灯光。
曲鑫没有立刻在门外等候区的长椅上坐下。她的脚步停在了琴房隔壁——A4琴房的门口。A4的门同样紧闭，但门上的金属牌是：**A4 - 钢琴 - 高级研修班**。
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驱使着她，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扇深色的、厚重的隔音门。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贴在了冰冷的、覆盖着吸音材料的门板上。
瞬间，那扇厚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门，仿佛在她耳边变得透明！
门内，一个**宏大、华丽、充满戏剧性张力**的旋律，如同汹涌的潮水，穿透了顶级隔音材料的重重阻碍，清晰地、磅礴地灌入她的耳中！
那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
琴声如同拥有了生命！
左手低音区，是深沉浑厚、如同大地脉动般的和弦轰鸣，带着吉普赛人狂放不羁的灵魂！
右手高音区，是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的华丽琶音和颤音，如同闪电划破夜空！指尖在琴键上跳跃、奔跑，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旋律时而激昂奋进，如同烈马奔腾于无垠草原；时而转入深沉悲怆的慢板，如同游吟诗人诉说古老民族的苦难；时而又爆发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炫技段落，密集的音符如同冰雹般砸落！
力度变化更是惊人！从弱（piano）到极弱（pianissimo）的细腻控制，如同情人耳边的低语；瞬间又能爆发出雷霆万钧般的强奏（fortissimo），如同惊涛拍岸，震得曲鑫贴在门板上的耳膜都在微微发麻！
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极致的技术控制**和**澎湃的情感宣泄**！那不仅仅是演奏，更像是一场灵魂的燃烧！是演奏者将全部的生命力和对音乐的理解，毫无保留地倾注在黑白琴键之上！
曲鑫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耳根！一股强烈的电流感从脊椎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震撼！
无与伦比的震撼！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偷听”过如此高水平的演奏！这感觉，与在学校的军乐队排练厅、在礼堂的舞台上听到的演奏完全不同！这是**一对一**的、**毫无保留**的、**首击灵魂**的顶级大师课现场！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演奏者手指敲击琴键的力度变化，能“感觉”到踏板踩下时音色的微妙混合，能“捕捉”到每一个乐句呼吸间的情绪转折！
这琴声……太强了！强到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强到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点长笛技巧，在这样真正的音乐力量和技巧面前，如同溪流之于大海，萤火之于皓月！渺小得不值一提！
巨大的差距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震撼和兴奋，带来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自卑**和**渴望**。
自卑于自己的渺小和不足。
渴望于……也能拥有这样的力量！也能奏响这样的声音！也能……站在这样的高度！
就在这时，A4琴房内的琴声骤然停止！
一个低沉、醇厚、带着磁性、充满权威感的男声响起，透过门板清晰地传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停！艾米丽（Emily），这里！第37小节，这个降B音到C音的快速连奏（Legato），你的指法衔接太僵硬！**颗粒感**太重！我要的是**丝绸般的滑行感（Silky smooth）**！想象你的手指不是在敲击，而是在抚摸天鹅绒！力量从肩臂贯通到指尖，**不要卡在手腕**！再来一次！从第35小节开始，注意**乐句的呼吸（Phrasing）**！呼吸！音乐是有生命的！不是在敲打字机！”
短暂的停顿后，更加清晰、更加注重连接和音色控制的琴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努力达到要求的谨慎。
曲鑫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李维民老师那纯正、带着点英伦腔的英文发音，那些她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Legato, Phrasing, Silky smooth），还有那不容置疑的、充满洞察力的指导，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魔力，深深烙印进她的脑海！
她贪婪地吸收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自己只是站在门外！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门内那个由音乐和大师智慧构成的世界里！那琴声的每一次细微变化，李维民老师精准的每一次点拨，都如同甘霖，浇灌着她对音乐理解干涸的土壤！
她甚至不自觉地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能听得更真切。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随着她屏息的专注而微微颤动。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极其轻微地、模拟着钢琴指法的滑动，指尖划过空气，仿佛在感受那“丝绸般的滑行感”。左手则紧紧攥着小提琴盒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时间在流淌。
走廊里依旧安静得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A3琴房的门开了，上一位学员背着琴盒走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如同雕塑般贴在A4门上的曲鑫，没说什么，悄然离开。
曲鑫对此浑然不觉。
门内，李维民老师的讲解还在继续，深入到了**德彪西《月光》片段**的触键控制。
“**印象派（Impressionism）**！艾米丽！不是让你把音符弹得模糊！是**音色的层次（Layers of tone color）**！如同月光透过薄纱！指尖触键要浅，要快，像蜻蜓点水！踏板要**半踩（Half-pedal）**，营造朦胧的泛音效果！听！像这样……”
一段如同梦境般空灵、飘渺、带着水波荡漾般光晕的琴声流淌出来。曲鑫的心神完全被吸引，她甚至能想象出演奏者指尖在琴键上轻盈掠过的画面。她完全沉醉其中，脸上因为专注和内心的激荡而泛着淡淡的、动人的红晕，之前的局促不安早己被对音乐的纯粹渴望所取代。
就在这全神贯注、物我两忘的时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曲鑫耳边炸响的**门锁转动声**！
A4琴房那扇厚重、冰冷、覆盖着吸音材料的深色木门，毫无征兆地、被从里面拉开了！
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被打破！
隔绝内外的屏障瞬间消失！
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混合着松木、纸张和钢琴内部羊毛毡的浓郁气息，猛地从门内倾泻而出，将曲鑫完全笼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曲鑫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一僵！贴在门板上的耳朵瞬间失去了冰冷的触感！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极大的狼狈猛地向后弹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惊惶失措地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黑色三角钢琴（Grand Piano），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房间中央。
钢琴旁，站着两个人。
一个金发碧眼、穿着精致连衣裙、约莫十五六岁的外国女孩（Emily），脸上还带着练琴时的专注，此刻正转过头，睁大了漂亮的蓝色眼睛，惊讶而好奇地看着门口这个突然出现的、满脸通红的陌生女孩。
而站在女孩身边，刚刚亲手拉开那扇门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锐利，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审视，首首地、如同探照灯般落在曲鑫的脸上！
正是那位只存在于昂贵宣传册和同学敬畏议论中的传奇人物——**李维民**老师！
他的目光扫过曲鑫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扫过她因为极度惊慌而微微张开的嘴唇，扫过她那双清澈眼眸里此刻盛满的、无处遁形的羞窘和慌乱，最后落在她背上那个略显陈旧的小提琴盒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琴房内，刚才还在流淌的《月光》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飘荡，更衬得此刻的死寂令人窒息。中央空调的冷风吹在曲鑫的胳膊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李维民老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没有立刻发怒，但那沉默的注视，那洞穿一切的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曲鑫感到无地自容！
“你……” 李维民老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低沉磁性，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曲鑫几乎崩溃的神经上，“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牢牢锁定着曲鑫。那眼神里，有被打扰的不悦，有对偷听行为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女孩此刻巨大窘迫的了然。
“轰——！”
曲鑫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如同失控的岩浆，猛地从心脏首冲头顶！瞬间烧红了她的整张脸！连耳朵和脖颈都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如同晚霞般的赤红！
羞耻！
巨大的、灭顶般的羞耻感！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死死罩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一个卑劣的窥探者，在最不光彩的时刻被主人抓了个现行！所有的隐秘渴望，所有的专注聆听，此刻都变成了无法辩驳的罪证！暴露在这位她内心深处无比敬仰、又无比敬畏的大师面前！暴露在那个衣着光鲜、一看就出身优渥的外国女孩好奇的目光之下！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解释，想要道歉，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微弱抽气声。她下意识地想要低下头，避开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但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握着琴盒背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关节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煎熬。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叫艾米丽的女孩好奇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不解，却让曲鑫感到更加难堪！仿佛自己卑微的窘迫，成了对方眼中一道奇异的风景。
“我……我……” 曲鑫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剧烈的颤抖，“对不起……李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路过……听到……” 语无伦次，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李维民老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那沉默的审视，让曲鑫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每一个细微的窘迫都被无限放大。
“维民？怎么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是前台那位小姐姐，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她看到僵在门口的曲鑫和脸色严肃的李维民，又看了看琴房内一脸好奇的艾米丽，立刻明白了大概，脸上露出职业化的、试图缓和气氛的笑容：“哎呀，李老师，这位是曲鑫同学，预约了三点的小提琴课，可能……看错门牌号了？A3在旁边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拉了拉曲鑫僵硬的胳膊，示意她赶紧离开这个尴尬之地。
这善意的解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曲鑫猛地回过神，巨大的羞耻和逃离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甚至不敢再看李维民老师一眼，更不敢看那个金发女孩。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细如蚊蚋、带着哭腔的两个字：
“对……对不起！”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狼狈不堪地冲向几步之遥的A3琴房！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小提琴盒在她背上剧烈地晃动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她一把推开A3虚掩着的门，闪身进去，又“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门死死关上！仿佛要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目光、那巨大的羞耻感、还有那个让她自惭形秽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厚重的隔音门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A4琴房门口，只剩下李维民老师、前台小姐姐，和一脸茫然的艾米丽。
李维民老师看着那扇紧闭的A3门，眉头依旧微蹙着，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转过身，对艾米丽用英语说：“没事了，艾米丽。我们继续。刚才讲到《月光》的踏板处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前台小姐姐也松了口气，对李维民老师抱歉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A3琴房内。
空间比A4略小，布置简洁。一面墙是巨大的镜子，映照出房间里的一切。靠墙摆放着几张供学生等候的椅子。房间中央，一位看起来二十多岁、气质温和的女老师（陈老师）正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乐谱。显然，她听到了刚才门外的动静，此刻正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冲进来、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满脸通红、几乎要哭出来的曲鑫。
“同学？你……没事吧？”陈老师站起身，关切地走过来。
曲鑫背靠着冰冷厚重的门板，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接触到岸边。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却无法隔绝那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的羞耻感和滚烫的窘迫！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她耳膜发疼！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脸上那火烧火燎的热度！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部，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阵阵发黑。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炸裂的心跳和窒息感，但吸入的空气都带着灼烧感。鼻尖酸涩得厉害，眼眶迅速发热、发胀，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我……我……” 她张了张嘴，想要对陈老师说点什么，解释一下自己的失态，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又干又涩，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巨大的委屈、难堪和自我厌恶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她通红一片、写满狼狈和脆弱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阻止那即将决堤的泪水。纤细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背在身后的小提琴盒，随着她身体的颤抖，也发出细微的、无助的晃动声。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镜子里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更不敢看陈老师那关切的目光。那目光只会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如同噩梦般的瞬间：
厚重门板被拉开时那刺耳的“咔哒”声！
倾泻而出的刺目光线和浓郁气息！
李维民老师那洞穿一切的、带着审视和淡淡不悦的锐利目光！
金发女孩艾米丽那好奇的、如同看稀有动物般的蓝色眼眸！
前台小姐姐那带着同情却又更显尴尬的解围……
还有自己那语无伦次、细如蚊蚋的“对不起”……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记忆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新一轮的羞耻灼烧！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李维民老师那低沉磁性的声音：“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这句话，此刻在她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循环播放，带着一种冰冷的审判意味。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被发现？
为什么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贴在门上？
为什么……自己与那个世界，那个充满了顶级音乐、优渥环境和名师指点的地方，隔着如此遥不可及的距离？
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刚才偷听到《匈牙利狂想曲》时的震撼和渴望，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刺痛着她敏感的神经。
“同学？曲鑫同学？”陈老师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先坐下，喝口水？别着急，慢慢说。” 她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纸巾洁白的边缘映入曲鑫低垂的眼帘。那纯粹的白色，刺痛了她因为羞耻而灼热的眼睛。
她再也无法抑制。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挣脱了她死死咬住的下唇的封锁，重重地砸落在脚下深红色的、吸音效果极佳的地毯上。泪珠瞬间被厚实的地毯纤维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圆点。
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声的哭泣。
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
紧攥着琴盒背带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
A3琴房内，只剩下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和中央空调单调低沉的送风声。厚重的隔音墙，将这里发生的一切脆弱与狼狈，牢牢地封锁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