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早宴,吃得邢道荣心在滴血。
那李督邮果真是个饕餮之徒,一笼笼灌汤包流水般端上来,他吃得满嘴流油,汤汁西溅,还不时挑剔着“皮不够薄”、“馅不够鲜”。陈年米酒更是当水喝,一壶接一壶。邢道荣和钱算盘在一旁赔着笑,小心翼翼地布菜斟酒,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每一枚铜钱落进掌柜钱匣的声音,都像是剜在他们心头的肉。
考评司那点可怜的“特支”,其实就是钱算盘从大家牙缝里硬抠出来的应急钱,根本不够看。邢道荣把自己的那份微薄俸禄也垫了进去,才勉强凑够这顿“洗尘宴”和塞进李督邮袖子的那份“心意”。看着李督邮剔着牙,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登上马车,被钱算盘亲自护送着去“视察”城防工事,其实就是找个地方继续休息,邢道荣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比饿着还难受。
钱!活命的钱!就这么没了!
考评司的俸禄本就微薄,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邢道荣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衣兜,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考评司的《人情世故指南》是保住了分部的评级和自己的饭碗,可张飞那关,是真刀真枪,要拿命去填的啊!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考评司那破败的院子,还没进自己那间小屋,就被后院库房方向传来的、钱算盘那特有的尖利嗓音给钉在了原地。
“…就这些?!老黄!你告诉我,库房里就只剩下这些破烂玩意儿了?!” 钱算盘的声音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变了调。
邢道荣心里咯噔一下,鬼使神差地挪到通往库房的小门边,借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看。
只见不大的库房空地上,钱算盘正对着佝偻着背的老黄跳脚。地上摊着几样东西:几块颜色发暗、边缘磨损严重的硬面饼,散发着一股可疑的陈年谷物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一小袋粗糙得能划破喉咙的杂粮;还有几个瘪瘪的皮水囊。
老黄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皮耷拉着,干瘪的嘴唇动了动:“钱主簿,库底就这些了。考评司总部上月的补给还没到,郡里也…也拖欠许久了。这点东西,分部上下十几张嘴,省着点,最多…最多也就够三五天的嚼谷。”
“三五天?!” 钱算盘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屋顶,“刘备的大军就在外面!张飞的先锋随时可能兵临城下!这点东西,够干什么?!够我们饿着肚子守城?还是够我们饿着肚子逃跑?!”
他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瘦长的影子在堆满破烂的墙壁上疯狂扭动。“考评!评级!功绩!现在连饭都要吃不上了!还评个屁!” 他猛地停下,指着地上那点可怜的物资,对着老黄咆哮,“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借!去买!去求爷爷告奶奶!必须再弄点粮食回来!不然,考评司零陵分部,就等着饿死在这破院子里吧!我看谁还有力气去记录那该死的功绩!”
老黄浑浊的眼珠抬了抬,瞥了暴怒的钱算盘一眼,声音依旧干涩:“钱主簿,城里的粮铺早被郡府管控了。借?谁肯借?买?钱呢?李督邮刚拿走那么多…”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钱算盘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脸上愤怒的红潮褪去,只剩下铁青的绝望。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一个歪倒的木箱,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邢道荣在门外看着,心里那点因为失去钱财的悲凉,瞬间被一股更大的、冰冷的现实感取代。考评司,这个看似掌管功过评定、高高在上的机构,在真正的战争和资源匮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房子。连饭都吃不上了,他那点可怜的评级、待遇、还有“零陵上将”的虚名,又算得了什么?在饥饿面前,一切光环都是狗屁!
他默默地退开,没有惊动里面的人。回到自己那间小隔间,他颓然坐在冰冷的草席上。怀里那枚“低存在感护符”似乎也失去了下午那点微弱的光彩,只剩下沉甸甸的冰冷。
肚子适时地“咕噜噜”叫了起来,提醒着他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醉仙楼的包子香气仿佛还在鼻尖萦绕,可那都是喂了李督邮那头猪!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
考评司的“战场生存指南”?在饥饿面前,那些话术模板、事迹润色法,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老黄说能跑就跑,能躲就躲…饿得腿软的时候,还跑得动吗?
就在这时,隔间那扇破木门又被轻轻推开了。探进来的不是周笔杆那张看热闹的脸,而是档案管理员小翠那张带着怯生生担忧的脸庞。她手里拿着一个用干净布帕包着的小包。
“邢…邢大哥…” 小翠的声音细若蚊蚋,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昏暗的光线下,她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红晕,眼神躲闪。
“小翠?你怎么来了?” 邢道荣有些意外。
“我…我听说…库房那边…” 小翠没说完,只是把手里的布包飞快地塞到邢道荣手里。那布包入手温热,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食物的朴素香气。“这是我…我早上偷偷省下的半个馍馍…还有一点咸菜疙瘩…邢大哥,你…你垫垫肚子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邢道荣愣住了。他看着手里这个小小的、温热的布包,又看看眼前这个平时在考评司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总是低着头默默整理档案的姑娘,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散了胃里的饥饿和心头的冰冷。在这冰冷的考评司规则和残酷的战争阴影下,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和关怀,像寒夜里的火星,微弱,却真实地温暖了他。
“小翠…这…这怎么行…” 邢道荣喉咙有些发堵。
“拿着吧邢大哥!” 小翠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明天…明天你还要…” 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她咬了咬下唇,飞快地说,“我听周笔杆说,城门口那边…好像…好像己经能看到刘备军斥候的马蹄印了…” 说完,她像受惊的小鹿,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留下邢道荣一个人呆立当场。
斥候的马蹄印?
张飞…真的就要来了!
手里的半个粗面馍馍和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此刻重若千斤。邢道荣缓缓坐下,解开布帕。馍馍粗糙,咸菜齁咸,但他却吃得异常仔细,每一口都用力咀嚼,仿佛要把这点食物里蕴含的所有力量和温暖都压榨出来。
胃里有了东西,身体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但心头的重压却丝毫未减。考评司的评级、李督邮的贪婪、库房的空虚、同僚的困境、小翠的关怀…还有那如重剑般悬在头顶的“无双”张飞…所有的线头都绞在一起,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再次摸出怀里的“低存在感护符”,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考评司靠不住,钱算盘靠不住,那点可怜的装备和口号也未必靠得住。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就是这枚时灵时不灵的护符,和小翠塞给他的这半个馍馍带来的、一点点活下去的力气。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再次默念起那乙型模板的核心台词,一遍又一遍,试图将那种“气势”刻进骨子里,哪怕只是虚张声势:
“说出吾名,吓汝一跳!吾乃零陵上将邢道荣!有万夫不当之勇!”
“说出吾名,吓汝一跳!吾乃零陵上将邢道荣!有万夫不当之勇!”
护符在他掌心,随着他越来越投入的默念,那冰凉的触感似乎…似乎又加深了一丝?甚至隐隐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流反哺回来?
邢道荣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向护符。
那朱砂的纹路依旧黯淡。
是错觉吗?还是…心诚则灵?
他不知道。但他只能抓住这点微弱的可能,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半个馍馍和咸菜重新包好,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这是最后的“粮草”,也是最后的念想。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小小的、糊着破麻纸的窗户前,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零陵城头,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一阵骚动和人声的喧哗,方向…正是城门!
邢道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