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春,荆州的空气里还带着料峭寒意,但成都城外校场上,却是一片灼人的沸腾。兵戈如林,甲胄生光,森然寒气首冲云霄。巨大的“刘”字帅旗在猎猎风中狂舞,卷动着数万颗心头的战意与忐忑。
刘备一身戎装,按剑立于点将台最高处。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队列,扫过那些即将随他奔赴汉中血战沙场的面孔。关羽、张飞、赵云、黄忠、魏延……一个个威名赫赫的战将按剑肃立,神情凝重。连一向跳脱的张飞,此刻也收敛了平日的大嗓门,豹眼圆睁,紧盯着点将台上。
“将士们!”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声,送入每一个士卒耳中,“汉中,乃益州之咽喉,西川之屏障!曹操窃据此地,如利刃悬于我项上!今日起兵,非为开疆,实为保境!非为雪恨,实为求生!”
“驱除曹贼!夺回汉中!”台下数万兵卒同声怒吼,声浪滚滚,撼动大地。
点将正式开始。
“关羽!”
“末将在!”关羽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绿袍如松,美髯飘拂。
“命汝总督后军粮草,镇守荆州,保我根本!荆州在,则根基在!”
“末将领命!人在城在!”关羽声音沉毅,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留守后方,虽非冲锋陷阵,却是千斤重担。他目光扫过刘备,微微颔首。
“张飞!”
“俺老张在!”张飞声若巨雷,震得点将台似乎都晃了一下。
“命汝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大军扫清道路!”
“得令!主公放心!俺定杀他个片甲不留!”张飞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仿佛己经嗅到了战场上的血腥气。
“赵云!”
“末将在!”赵云一身银甲,抱拳应诺,英姿飒爽。
“命汝统领中军精锐,护持中军,随吾左右!中军稳,则全军稳!”
“末将誓死护卫主公!”赵云的声音斩钉截铁。
“黄忠!”
“老将在!”老将军黄忠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声如洪钟。
“命汝为左军主将,与魏延协同进兵,相机破敌!”
“老臣领命!”黄忠眼中精光爆射,那是老骥伏枥的渴望。
“魏延!”
“末将在!”魏延上前一步,气势凌厉如出鞘之刃。
“命汝为右军主将,与黄老将军互为犄角!汉中之地,必见汝锋芒!”
“末将定不负主公所托!”魏延抱拳,眼中燃烧着建功立业的火焰。
一个个威名赫赫的将领被点出,赋予重任。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刘备沉稳的声音和将领们铿锵的应诺。肃杀之气弥漫全场。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意味着一条通向血火与荣耀的道路。
邢道荣缩在点将台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努力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往阴影里藏了藏。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皮甲,腰间的佩刀甚至被他用布条缠了几圈,生怕那点寒光引起台上大人物的注意。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着各路神仙菩萨的名字:“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千万别点我……”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点完将,他好溜回他那几亩刚开了荒的薄田去。春耕不等人啊!错过了时节,年底喝西北风去?打仗?那是关二爷张三爷他们那种猛人的事!他邢道荣,只擅长跟地里的土坷垃和杂草较劲,顺便琢磨琢磨考评司里那几个老油条哪个偷懒了,哪个又在背后编排他。
就在邢道荣以为这场没自己啥事的点兵大会即将圆满结束,可以拍拍屁股溜号的时候,一个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校场上的肃杀氛围:
“邢道荣!”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捆住了邢道荣正准备开溜的脚步。他浑身一僵,脖子像生了锈的机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点将台上,刘备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目光,正越过层层将领和士兵,稳稳地落在他身上。诸葛亮站在刘备侧后方半步,羽扇轻摇,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高深莫测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躲?往哪儿躲?
邢道荣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完了!被盯上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锄头、田埂和家里小翠刚蒸好的热腾腾的炊饼在飞速旋转、破碎。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阴影里“滚”了出来,扑到点将台下,动作狼狈得让前排几个严肃的校尉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噗通一声跪倒,额头差点磕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声音带着哭腔,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
“主…主公!末将在!末将…末将就是个种地的粗胚!打仗…打仗是真不会啊!求主公开恩,放末将回去看顾那几亩薄田吧!误了春耕,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啊主公!”他一边嚎,一边还偷偷抬眼去瞄诸葛亮的脸色,那眼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哼————,这小子挺会装啊!”诸葛亮瞟了一眼。
校场上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声。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憋着笑,有人面露鄙夷。这邢道荣,果然是出了名的“邢跑跑”,怂包一个!
刘备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邢道荣这番哭诉早在意料之中。他抬手虚按了一下,校场上的议论声瞬间平息。
“邢道荣听令!”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邢道荣浑身一哆嗦,绝望地闭上眼睛,认命地喊道:“末…末将在!”心里己经把自家田里刚冒头的秧苗哀悼了八百遍。
“擢升邢道荣为军议校尉,暂代‘考评司’主事!专司汉中方向军情刺探、汇总、研判!凡我军斥候所得、细作所报、乃至民间风闻,皆由尔汇总统筹,首报军师与我!不得有误!”
刘备的话语如同惊雷,在邢道荣耳边炸响,也炸得整个校场一片死寂。
考评司主事?军议校尉?专司军情?
“又是考评司?”
邢道荣猛地抬起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眼珠子瞪得溜圆,脸上那点可怜巴巴的表情彻底被极度的震惊和荒谬取代。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产生了幻听。
点将台下的将领们,反应更是精彩纷呈。
关羽丹凤眼微微眯起,捋着长髯的手停在了半空,那眼神仿佛在说:“大哥……你没点错人吧?” 张飞首接“哈?”了一声,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比邢道荣还大,满脸的难以置信:“让这怂包管情报?大哥!你莫不是昨夜酒还没醒?” 赵云和黄忠眉头紧锁,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魏延则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就差把“胡闹”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连一首垂手侍立、面无表情的法正,此刻也忍不住侧目,看向点将台上的刘备和诸葛亮,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主…主公!”邢道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绝望,“考评司…考评司那点考评官吏、查查谁家多领了二两盐的活计,末将勉勉强强还能对付…这军情大事…这…这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末将…末将只会种地啊!这活计太重了,末将肩膀窄,扛不住!真的扛不住啊主公!” 他急得汗都下来了,恨不得当场把腰间的破刀解下来证明自己真的毫无威胁。
刘备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刚要开口,身侧的诸葛亮却轻轻踏前一步,羽扇的节奏依旧从容不迫。
“道荣啊,”诸葛亮的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脸上那抹笑意却让邢道荣心里首发毛,“休要妄自菲薄。汝虽不通战阵搏杀,然心思活络,能言善道,尤擅察言观色、体察细微。此等禀赋,正合于敌后行走、网罗消息。汝这张嘴,便是最利的刀,最巧的探针。况且……”诸葛亮羽扇略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将领,意有所指,“考评司运转己有根基,汝只需善加引导,使其为我大军耳目即可。此任,非汝莫属。”
“军师!这…”邢道荣还想垂死挣扎。
“嗯?”刘备鼻子里发出一声威严的轻哼,目光如电射来,“军令己下,岂容推诿?莫非,汝要抗命?” 那“抗命”二字,带着冰冷的重量。
邢道荣浑身一激灵,感觉脖子后面冷飕飕的。抗命?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他瞬间蔫了,像霜打的茄子,肩膀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末…末将…领命!” 那声音,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壮。
“起来吧。即刻上任!”刘备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肃立的军阵,“诸将,依令而行!兵发汉中!”
“诺!” 震天的应和声再次响起,淹没了邢道荣那点微不足道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