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秋收,今又秋收。1969年的秋收后的稻田,像块被啃过的月饼。张香蹲在田埂上数麻雀,突然听见清脆的铃声,李泉推着自行车停在知青点门口,车后座捆着块黑板,车把上挂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粉笔和作业本。
“大队小学缺老师。”他跳下车时膝盖发出“咔嗒”一声,那是今早骑车摔的。张香接过黑板时碰到他冰凉的手指,上面还沾着粉笔灰:“孩子们都等着学《我爱北京天安门》呢。”
周家村的稻场上,张香踩着木梯往土墙上刷标语。石灰水溅在她脸上,倒像是唱戏的油彩。二年级教室里,李泉正用铁丝把破课桌绑牢,突然听见“咚”的一声,最矮的小豆子摔了个跟头,铅笔滚到张香脚边。
“老师!”孩子们齐刷刷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张香捡起铅笔,在黑板上画了朵杏花:“今天我们写《春天来了》。”粉笔划过粗糙的黑板,掉下细碎的粉末,在秋阳里像场微型雪崩。
修水库的动员大会在打谷场召开。公社干部举着喇叭喊:"新港水库是咱公社的命脉!"张香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发现李泉正给小豆子系鞋带,孩子的鞋帮裂开条缝,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
“香子姐。”林杏突然出现在知青点门口,蓝布衫换成了麻纺厂的工装,辫梢染着淡淡的机油味,“我调去纺织车间了,以后每月能寄粮票回来。”她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这是厂里发的水果糖,给孩子们分分。”
深秋的夜来得特别早。张香批改作业时,听见窗外传来手风琴声。她推开窗,看见李泉坐在晒谷场的石碾上,琴箱夹层里露出半张发黄的纸页,是余梅的五线谱。琴声飘过刚收割完的稻田,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河
水库工地上,张香的白球鞋陷进泥里。她弯腰搬石头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转头看见李泉带着孩子们来慰问演出,小豆子举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师辛苦了”。
腊月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张香在水库指挥部收到林杏的信,信纸里掉出张照片,麻访总厂实验车间里,林杏穿着白色工装在纺织机车旁,辫梢系着条红绸带。
她突然想起元宵节那晚,姑娘绣并蒂莲时说的话:“等麦子黄了,我就回来看你们。”
1969年的除夕夜,大雪封了山路。李泉在油灯下批改作业,煤油灯芯结着灯花。突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看见小豆子举着个冻僵的麻雀:“老师,它飞不动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张香推开教室门。积雪映着晨光,照见黑板上的字迹,是李泉昨晚写的:“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字迹被水汽晕染开,像朵含苞的杏花。
水库竣工那天,公社敲锣打鼓送来了锦旗。张香站在新修的大坝上,看见李泉带着孩子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春风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吹起她褪色的蓝布衫,像片终于落定的叶子。
“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转头看见李泉带着孩子们站在最后一排,小豆子举着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张老师辛苦了”。
林杏这次来了三天,他的男朋友在省农科所,他的手续己办好,准备去省农科所工作。在离开之前,林杏踩着缝纫机给每人做一套新衣裳。
她的麻纺厂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绳,在阳光下晃得刺眼。“这颜色像不像杏花?”她把红头绳分给每个人。
李泉也即将回城,在城里的蓄电池厂工作了,三天后和林杏一起走。
夜晚,张香在油灯下给余梅写信,煤油灯芯结着灯花。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手风琴声,琴箱夹层里露出半张发黄的五线谱,正是去年暴雨夜从粮仓带回来的。
返程卡车出发的那天,李泉站在村口老槐树下。他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车后座捆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村小的粉笔和作业本。
张香抱着个蓝布包追着车跑,里面是孩子们画的彩色粉笔画,最上面那张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扎羊角辫,一个戴眼镜。
卡车拐过山坳时,张香看见李泉转身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像粒落在雪原上的种子。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来水库的水汽,混着杏花的甜香,吹得她眼眶发酸。
还记得最初林杏离开的那天,知青点的土墙上还留着褪色的标语。她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辫梢系着红绸带,在卡车后座啃着冻梨。
张香追着车跑,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是半块融化的芝麻糖糕,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省农科所的欢迎会上,林杏作为来之前在北京农大进修的技术骨干发言。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回荡着当年在晒谷场喊劳动号子的豪迈。
散会后,她在传达室收到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是孩子们画的粉笔画,最上面那张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扎羊角辫,一个戴眼镜。
新港水库竣工纪念碑前,张香放下一束野菊花。碑文记载着修筑者的名字,她的名字排在最后,墨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手风琴声——《喀秋莎》的旋律在春风里飘荡,琴箱夹层里露出半张发黄的五线谱。
记得李泉在村小的最后一课结束时,孩子们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他望着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老师再见”。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操场边的老槐树下,那里埋着他带来的粉笔和作业本。
接下来1969年底余大力也回城了,安置在城建局当了一名小车司机。
第一批下乡的西个老知青走了三个,只有张香一个人留下,在破旧不堪的土房子里,陪着十几二十个小孩在上着一二年级的课。
一年时间学校就搬了几个房子,搬到祠堂教学了两三个月,又搬到旧仓库教学了三两个月,最终又搬到破旧不堪、西处通风的平房。
没人时,张香独自沉思。她妈妈己经不在人世了,她爸爸下放到边远山区的轧花厂里做事。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家里条件不好:她一个大点的妹妹跟着她爸在山区生活;一个弟弟给了武汉的二姑抚养;一个小点的妹妹在南昌亲戚家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