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页的日记被水渍晕染得厉害,字迹断断续续,像是写写停停,又被眼泪打湿。纸页边缘蜷曲着,有几处被火燎过的焦黄痕迹。)
日期:记不清了,月亮很亮,像爹磨得发亮的镰刀
天气:冷,风从墙缝钻进来,呜呜地像谁在哭
半夜,我突然惊醒,喉咙干得发疼。黑暗里,奶奶的咳嗽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夜的寂静。她压着嗓子咳,闷闷的,像是怕吵醒我,可每一声都像从肺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嗬嗬"的喘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咳嗽的间隙,能听见她急促的吸气声,像一条搁浅的鱼。
我摸黑爬起来,光脚踩在泥地上,冰凉从脚底窜到头顶。地上散落的稻草扎着脚心,我摸索着绕过墙角堆放的麻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灶台上的水壶己经凉透了,我轻轻拨开炭灰,灰烬里还藏着几点猩红的火星,像暗夜里的萤火虫。我把最后一点火星吹燃,添了把干草。火苗"噗"地窜起来,映着我颤抖的手指,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巨影。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我捧着粗瓷碗,碗边有个小豁口,总是硌着我的嘴唇。热气扑在脸上,带着铁锈的味道。里屋的门帘是用旧床单改的,蓝底白花,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溺水者挥舞的手臂。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窗纸早就破了,剩下几片残纸在风中簌簌作响。月光照在奶奶蜷缩的身影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墙角爹留下的药碾子上。
她背对着我,肩膀随着咳嗽剧烈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被子滑落在一旁,露出她瘦削的背脊,脊椎骨节分明地凸起,像一串念珠。
"奶奶......"我小声唤她,把热水递过去。碗里的水晃动着,映出破碎的月光。
她转过头,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嘴角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丝,像冬天冻裂的伤口。她伸手接碗,可手抖得太厉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白天捣药留下的绿色汁液。我赶紧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根,冰凉,却在微微发抖。我能摸到她指关节上厚厚的茧子,那是几十年穿针引线留下的。
"吵醒你了......"奶奶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痰鸣的嘶嘶声。她的呼吸里带着血腥味和苦药味,让我想起雨后潮湿的泥土。
我摇摇头,爬上床,像小时候那样钻进她的被窝。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的被褥又薄又硬,补丁摞着补丁,带着浓重的药味和衰老的气息。我贴着她的背,能感觉到她嶙峋的脊骨,和每一次咳嗽时身体的震动。她的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像一件不合身的旧衣裳。
"我给你拍拍。"我学着以前爹给奶奶拍背的样子,轻轻拍她的后背。她的衣服下,骨头硌得我掌心发疼。我拍得很轻,生怕用力过猛会震碎这把老骨头。拍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有人在敲打空心的木头。
咳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奶奶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出声。她的手心湿冷,像清晨沾露的枯枝。
"囡囡......"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回音,"要是奶奶......"
"不会的!"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锐。墙角的蟋蟀突然停止了鸣叫。我不敢听她说下去,仿佛只要不说出口,那些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我的眼泪涌出来,热辣辣地划过脸颊,滴在奶奶的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屋外,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月光照在墙角爹留下的药篓上,竹条泛着冷白的光。药篓旁边堆着晒干的柴胡和黄芩,在月光下像一堆枯骨。窗台上的瓦罐里泡着当归,酒味混合着药香在屋里弥漫。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渐渐有了温度,像一块被慢慢焐热的石头。我听着她艰难的呼吸声,数着她每一次微弱的脉搏。她的心跳很慢,有时会突然漏掉一拍,让我紧张得屏住呼吸。首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鸡鸣声从远处传来,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奶奶花白的鬓角上,那几根白发亮得刺眼。
日记:
今晚奶奶咳得好厉害。
(画了一个弯着腰的小人,小人脸上画着泪滴)
我的手太小,
拍也止不住她的咳嗽。
但握着她的手,
就能把温暖,
一点一点传给奶奶。
("嗽"字写错了,涂成了黑团团,后面用拼音代替)
月亮看见了,
爹的药篓也看见了。
我们约好了,
谁也不许先走。
(最后一行字迹模糊,像是被泪水打湿后用力描过,纸张上有明显的皱褶)
墙角的老鼠又在啃药包,
我扔了只鞋过去,
它们安静了。
奶奶说老鼠也是饿的,
就像我们去年冬天。
但我不原谅它们,
因为它们在偷吃奶奶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