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所,木窗棂上的霜花仍未完全消融,宛如一幅天然的冰画。
小满抱着那只缺了颗纽扣的布熊,小短腿在旧木凳上晃荡着,睫毛上沾着细雾般的水珠,分不清究竟是热可可升腾的蒸汽,还是她暗自落下的泪水。
林渊蹲在她脚边,将马克杯往她手心里递去,不经意间碰到她冰凉的指尖,那触感就像碰到了一块难以化开的坚冰。
“爹爹。”她突然开口,手中紧紧攥着布熊的耳朵,都快把它攥变了形,“我不想再当累赘了。”
正擦拭工具箱的林渊,动作猛地一顿。
他缓缓抬头,只见女儿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的灰雾,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仿佛藏着一团燃烧的小火苗。
三天前在遗迹中,暗裔卫的黑雾肆意漫过她的脚踝;两小时前在电梯里,诡异的紫斑悄然爬上她的指尖;方才在楼下,巡逻队尖锐的警笛声让她不得不捂住耳朵——这一切,林渊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然而此刻,从这张仅有三岁的小脸上,他竟看到了几分当年沈凌霜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决然,那股子坚毅的劲儿,让人不禁动容。
“你想学什么?”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扳手,金属与铁皮箱碰撞,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小满把布熊往怀里紧了紧,缺纽扣的那一面贴在胸口,认真地比划着:“真正的战斗。不是总躲在爸爸怀里,也不是看着妈妈去砍人。而是……”她小拳头在空中用力虚挥,眼神坚定,“像妈妈那样,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这时,厨房门“吱呀”一声响,沈凌霜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
瓷杯边缘还残留着些许奶渍,她似乎是匆忙间赶出来的,连战术靴上沾染的暗裔卫黑血都没来得及擦拭干净。
林渊用余光瞥见她脚步微微一滞,指节在杯柄上攥得泛白。
这个平日里总将“战盟”“任务”挂在嘴边的女战神,此刻竟像个不小心偷听到女儿心愿的普通母亲,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明天早上六点。”林渊缓缓站起身,工具箱的铁皮在他掌心压出一道红印,“废弃训练场。”
断岩镇的废弃训练场位于镇东头,锈迹斑驳的铁网歪歪斜斜地拦着那些半倒的水泥靶桩,地面的裂缝中钻出几株灰扑扑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林渊迈着沉稳的步伐,踩着碎石走在前面,小满则蹦蹦跳跳地跟在其后,小皮靴时不时踢飞几颗石子,石子撞在靶桩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在诉说着训练场曾经的辉煌。
沈凌霜落在最后,背后的战刀虽己收入刀鞘,却并未系紧,保持着随时能抽刀迎敌的战斗姿态。
“闭眼。”林渊在靶桩前蹲下,轻轻握住小满的手腕,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受空气里的震颤。不是风,而是死亡能量。”
小满立刻乖乖闭上双眼,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影子。
林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那并非恐惧,而是太过用力,就像一只急于捕获猎物的小兽,正拼命扒拉着猎物的洞穴。
他微笑着,指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放松点,就像闻蜂蜜蛋糕的香味那样,慢慢去感受。”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嗡鸣。
小满的眉心渐渐渗出一层薄汗,突然,她惊喜地“呀”了一声,掌心竟腾起一团幽蓝的光。
可那光仅仅闪烁了半秒,便如烟花般炸成一片细碎的冰霜,最近的靶桩“轰”的一声,碎掉了半边,碎石噼里啪啦地溅到她脚边。
“我又搞砸了!”小满沮丧地蹲下来,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布熊的耳朵垂落在地上,沾上了一层灰尘,“明明刚才我都感觉到了……”
林渊也跟着蹲下来,温柔地拍了拍她沾着碎石的后背。
十年前,在他的院子里,沈凌霜也是这般模样——浑身浴血,却死死咬着牙,倔强地不肯哭出声,坚定地说“教我控能,我要回去杀影族”。
那时的他,只觉得麻烦。
可现在,看着小满这股执拗的劲头,他不禁想起藏在工具箱最底层老照片里的自己,那个举着玩具枪,满脸稚气却坚定地说“我要保护爸爸妈妈”的小男孩。
“因为你太心急了。”他轻声说道,声音比修理摩托车时轻柔了许多,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死亡能量并非你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刀,它更像是你脚下的大地。你越是用力去抓,它反而越会从你的指缝间溜走。”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凌霜静静地站在铁网边,战刀的银芒在灰雾的笼罩下,显得有些暗淡。
她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刀鞘上的凹痕,那是十年前被影王爪牙划伤留下的痕迹。
当时,林渊用死亡能量为她疗伤,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教我的时候,也说过一样的话。”她缓缓走过来,在林渊身旁蹲下,指尖轻轻触碰小满的发顶。
不知何时,女战神己摘下战术手套,手背上淡粉色的疤露了出来,和林渊后颈那道疤如出一辙。
林渊沉默了片刻,陷入了回忆。
风裹挟着灰雾,缓缓掠过训练场。
他望着小满因为懊恼而皱成小包子的脸,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沈凌霜如流星般坠落在他院中的桃树下,鲜血将粉色的花瓣染得漆黑。
那时的他,满心以为,只要治好她的伤,送她离开,自己就能继续安心当那个与世无争的修车工。
可如今,小满的布熊、沈凌霜的刀疤,还有遗迹里越来越强烈的影王震颤,如同三根坚韧的绳索,将他缓缓拽回十年前的战场。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不再杀人,就能彻底忘却过去。”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卷走,“但现在我才明白,有些责任,不是你想逃避就能逃避得了的。”
小满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那我就陪你一起承担!”她猛地扑进林渊怀里,布熊缺纽扣的地方蹭着他的胸口,“爸爸背大的,我背小的!”
沈凌霜笑了。
这是林渊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真切的笑容——不是战盟会议上带着嘲讽的笑,也不是砍翻敌人时那冰冷的冷笑,而是眼角微微弯起,宛如当年那碗他硬塞给她的热粥,透着温暖与柔情,腾着丝丝热气的笑。
她伸手轻轻理顺小满的乱发,指尖不经意间掠过林渊后颈的疤:“这次,我们一起面对。”
灰雾在训练场的铁网上凝结成水珠,“啪嗒啪嗒”地掉落地面。
林渊抬头,远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
那声音不同于断岩镇那些破旧卡车的嘈杂,而是更加厚重、整齐,仿佛一群钢铁巨兽正缓缓从灰雾中碾过。
沈凌霜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刀鞘上,目光锐利地望向镇口方向:“战盟的车。”
小满从林渊怀里探出头,布熊缺纽扣的地方被她擦得锃亮:“是来接我们的吗?”
林渊没有说话。
他凝视着灰雾中隐约闪烁的金属反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遗迹里那声犹如天崩地裂的锁链断裂轰鸣。
影王的气息愈发浓烈,近得他甚至能闻到风中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但此刻,小满温暖的体温透过衬衫缓缓渗进来,沈凌霜的手稳稳地搭在他肩头上,如同两块坚实的压舱石,将他那颗漂泊了十年的心,稳稳地按回了原处。
“该来的,总会来。”他轻声说道,低头温柔地替小满擦掉脸上的泪水,“但这次,我们主动出击,不再坐以待毙。”
灰雾中,引擎声如雷般滚滚而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