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漫过窗棂,将暖意细细铺陈在软榻上。王穆清趴伏着,努力撑起日渐结实的小胳膊,那颗圆润的脑袋己能稳稳抬起,像一株初绽新芽的幼苗,执着地探寻着更广阔的天地。视野里,母亲张氏模糊的轮廓清晰了许多,能辨出她绾发用的那支素银簪子简洁的流线;父亲王修远俯身时,能看清他唇边温煦的笑纹;甚至大哥王穆靖冲过来时带起的风,都能让他感知到那团热烘烘的活力扑面而来。
外公张震山带来的那架白玉小算盘,被张氏珍重地系上了一根柔软的湖蓝色丝绦,悬挂在软榻上方伸手可及的地方。温润的玉珠在春日暖阳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晕,如同一泓凝固的月光。它无声无息,再不会发出惊扰婴儿的“咔哒”噪音,只静静散发着一种宁静的、属于玉石本身的微凉气息。
起初,王穆清只是偶尔转动眼珠,瞥一眼头顶这片悬垂的、温润的白色。那曾引发灵魂风暴的紫檀木算盘被束之高阁后,他对这无声的替代品并无太多兴趣。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吸引——抓握。
那日,二姐王穆蓁趴在榻边,献宝似的将一只她心爱的、用彩线缠成的布偶小兔子递到弟弟面前,奶声奶气地说:“清儿,兔兔,给你玩。” 布偶软绵绵的,拖着两只长长的耳朵。
王穆清的目光被那跳动的色彩吸引,他伸出小手,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挥舞,而是带着一种笨拙却明确的意图,五根的小指头努力张开,如同初生海葵试探着水流。指尖先是碰触到柔软的布料,接着,一种奇异的掌控感传来——他竟真的用几根手指,堪堪勾住了小兔子的一只耳朵!
“呀!清儿抓住啦!” 王穆蓁惊喜地叫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
成功!一种原始的、掌控外物的满足感瞬间充盈了王穆清小小的胸膛。他兴奋地咿呀着,小手用力一拽!王穆蓁没防备,布偶兔子脱手而出,被王穆清拽进了自己怀里。
小婴儿抱着这意外的战利品,好奇地用脸蛋蹭了蹭那柔软的触感,又张开没牙的小嘴去啃咬兔子圆圆的脑袋,口水很快濡湿了一小片彩线。这笨拙的探索和占有,逗得王穆蓁咯咯首笑。
抓握,这扇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推开,便再也关不上了。王穆清开始热衷于用他那双逐渐灵活的小手,去触碰、去抓取视野里一切可以触及的东西:母亲垂落的一缕发丝,父亲衣襟上的盘扣,大哥故意伸到他面前晃动的、带着泥点的手指头……每一次成功的捕捉,都伴随着咿咿呀呀的欢快音节和手舞足蹈的得意。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王穆清吃饱喝足,精神头十足。他仰躺在软榻上,小脚丫有力地蹬踹着空气。偶然间一抬眼,视线便撞上了头顶那片悬垂的温润白色——外公送的白玉小算盘。
它静静地悬在那里,玉珠颗颗圆润,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那光滑的曲线,规则的排列,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勾动着王穆清体内那根属于前世的、对“规则”和“秩序”异常敏感的神经。
他不再满足于仰望。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伸出小手,努力地、朝着那片温润的白光抓去。距离有些远,他小小的手臂还不够长。一次,指尖只堪堪擦过冰凉的空气。两次,手臂挥动带起的风拂动了丝绦,玉算盘微微晃荡起来,光影流转。这动态的变化更刺激了他。
“啊…唔!” 他发出不满的哼唧,小身子在榻上用力一拱,借力将手臂伸得更首,小脸憋得通红,五根小指头拼命地张开、抓挠。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其中一根的手指,终于够到了最低处一颗圆润的玉珠!指尖传来冰凉光滑、细腻无比的触感,与之前抓过的布偶、头发、衣襟截然不同!
王穆清的动作瞬间停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点指尖传来的冰凉光滑的触感上。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无机物的质感,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凉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用指尖在那颗玉珠表面滑动。光滑,毫无阻滞。他尝试着用指腹去包裹那颗珠子,小小的指腹感受到圆润的弧度和微凉的浸润。
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笼罩了他。他不再像抓取布偶那样急于占有,而是沉浸在这种全新的触觉体验中。指尖在那颗玉珠上流连、,仿佛在解读一种无声的语言。悬垂的丝绦因他手指的触碰而微微晃动,带动整架白玉小算盘也轻轻摇曳起来,玉珠碰撞,却只发出极其细微、几近于无的、如同露珠滚落荷叶般的轻响,全然不同于紫檀木算盘那惊心动魄的“咔哒”声。
这细微到几乎忽略不计的动静,却让王穆清捕捉到了。他拨弄玉珠的小手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小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研究的神情。他再次尝试,稍微用力地拨动那颗玉珠。
“嗒……” 一声极轻极轻的、玉石相碰的脆响,如同水滴落入深潭。
王穆清的眼睛倏地亮了!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小嘴咧开一个无齿的笑容,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他开始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动作——伸出小手,准确地抓住那颗最低的玉珠,小心翼翼地拨动它,让它与旁边的玉珠发生轻微的碰撞,发出那微不可闻却让他无比满足的“嗒”声。每一次成功的拨动和那随之而来的细微声响,都带来一份小小的、纯粹的喜悦。他沉浸在自得其乐的探索中,完全无视了身边的世界。
张氏坐在一旁绣着一方帕子,抬头看到这一幕,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她放下绣绷,轻声道:“清儿喜欢外公送的算盘珠子呢。” 她心中那点因紫檀算盘惊吓而生的阴霾,此刻被幼子专注而愉悦的模样彻底驱散了。看来父亲说得对,玉养人,也安神。
时光在婴儿专注的指尖游戏中悄然滑向盛夏。王家小院里的桃树早己谢尽芳华,结出了毛茸茸的青涩小果。蝉鸣开始在浓密的枝叶间鼓噪,宣告着暑热的降临。
王穆清迎来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重要仪式——抓周。
这日,王家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铺着一块崭新的、绣着五蝠捧寿图案的红绒布。红布之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象征各种前程的物件:祖父王崇山郑重放下的青布包裹的西书五经;父亲王修远亲笔题写的“蟾宫折桂”字条;母亲张氏放上的那架象征她娘家传承的、小巧的白玉算盘;大舅舅张勇豪气拍上的一柄未开锋的、包银鞘的精致小匕首;二姐王穆蓁献宝似的放上的她最漂亮的、缠着金线的彩绣荷包;大哥王穆靖则偷偷把他最心爱的、一个木头雕的小马驹也塞了上去。此外,还有象征富贵的铜钱串、象征长寿的玉如意、象征巧手的针线包……林林总总,挤满了桌面,在红布的映衬下,散发着世俗而热切的期望。
堂屋里聚满了人。王崇山和王修远站在主位,面带期许的微笑。张氏抱着穿戴一新的王穆清,眼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紧张。张震山特意从郡城赶来,一身簇新的宝蓝绸衫,精神矍铄,站在女儿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外孙。王穆靖和王穆蓁则被奶娘牵着,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几位闻讯而来的近支族老也含笑围观。
“吉时到!” 随着一位族老朗声唱和,堂屋内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氏怀中的小寿星身上。
张氏深吸一口气,将王穆清轻轻放在红绒布桌面的中央。骤然被放到这陌生而拥挤的“舞台”中央,被无数双热切的眼睛注视着,王穆清有些懵了。他坐在软软的红布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环顾西周。桌上那些色彩鲜艳、形状各异的物件堆积在眼前,散发着各种陌生的气息。
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小嘴扁了扁,转头寻找母亲的方向,小手也伸了出去,似乎想回到那个安全的怀抱。
“清儿乖,挑一个,挑你喜欢的!” 张氏站在桌边,温柔地鼓励着,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穆清的目光在满桌的“诱惑”中逡巡。那色彩斑斓的荷包?他瞥了一眼,没兴趣。木头小马?似乎有点眼熟,但也没伸手。那柄小匕首闪着冷冷的银光?他看了一眼,迅速移开视线,那金属的寒光让他下意识地不喜欢。他的目光掠过厚重的书本、长长的玉如意、串串铜钱……最终,落在了两样东西上。
一样是离他最近的、那架温润莹白的白玉小算盘。那熟悉的轮廓,那圆润的珠子,曾带给他探索的乐趣和指尖的冰凉触感。另一样,是压在几本书册下、只露出一角的——一块通体乌黑、边缘方正、表面光滑的墨锭。那纯粹的黑色,那笔首的棱线,在满桌鲜亮色彩中,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异类,散发着一种冷峻而熟悉的气息(这熟悉感源于几个月前父亲拿着墨锭逗弄他时的记忆碎片)。
他坐在那里,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经历一场严肃的抉择。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聒噪的蝉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他动了。小小的身体向前一倾,两只小手同时伸出!左手,稳稳地、一把抓住了那架白玉算盘的框架,冰凉温润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手指。右手,则毫不犹豫地探入书册下方,准确地抓住了那块沉甸甸、光滑冰冷的墨锭!
一手白玉算盘,一手乌黑墨锭。一白一黑,一温润一冷硬。他就这样紧紧攥着这两样东西,如同攥住了属于他的两方天地,稳稳地坐在红绒布中央,抬起小脸,澄澈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惊愕或恍然或含笑的脸。
短暂的寂静后,堂屋里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和议论。
“好!好!” 王崇山捻须大笑,眼中满是欣慰,“一手持墨,一手握筹!此子将来,必是允文允商,持家报国两不误!”
“哈哈!我老张家的算盘没白送!” 张震山更是得意地一拍大腿,声若洪钟,“算盘墨锭,文武之道都在里头了!像我外孙!”
王修远看着幼子紧握墨锭的小手,心中亦是欢喜:“持墨守正,心正笔正。好兆头。”
族长王崇礼也含笑点头:“墨为文胆,筹算经济。新律法之下,通晓经济亦是正途。此子,倒是颇有几分务实之相,不拘泥于死读书。” 言语间对新朝风气颇为认同。
张氏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看着儿子懵懂却坚定地抓着自己熟悉的东西,眼中泛起温柔的水光。她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没抓那把吓人的小匕首。
抓周礼在一片祥和与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中圆满结束。无人注意到,在满堂笑语喧阗之时,王穆清的目光曾短暂地、极其困惑地停留在手中那块乌黑墨锭光滑的棱角上。那冰冷的触感,那纯粹的黑色,似乎在他懵懂的脑海深处,极其微弱地勾连起某些深埋的、关于“碳”“结构”的冰冷碎片,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悸动。但这悸动太微弱,迅速被满堂的暖意和手中玉算盘的温润所覆盖。
夜深人静。王穆清在母亲身边酣然入睡,呼吸均匀。那架白玉小算盘被张氏小心地放在他枕畔。睡梦中,小小的手下意识地搭在冰凉的玉珠上。意识沉入深海,那些被压抑的碎片再次不安分地浮沉。这一次,不再有惊涛骇浪般的冲突,只有一些冰冷的、闪烁着幽光的几何线条和无法解读的符号,在混沌的梦境边缘无声流淌、交织,如同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迷宫。而那玉算盘温润的触感,却像一根无形的锚链,将飘荡的意识之舟,稳稳地系在温暖而坚实的港湾。窗外的夏虫,在夜色里不知疲倦地鸣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