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一日暖过一日,檐下的冰凌化作了淅沥的水滴,敲打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宣告着寒冬的彻底退场。王穆清被挪到了靠窗的软榻上,褪去了厚重的棉襁褓,只穿着轻软的夹棉小衣。西个月大的婴孩,脖颈己能微微支撑起那颗圆润的小脑袋,视野也随之开阔了些许。窗外的景象不再是模糊晃动的色块,他能依稀分辨出枝头初绽的点点鹅黄嫩绿,还有院角那株老桃树虬结的深褐色枝干。
他的世界,依旧以触觉和听觉为先锋。大舅舅张勇留下的那方银质长命锁,成了他心爱的“玩具”。光滑冰冷的锁片,精巧的云纹起伏,尤其是下方悬挂的三粒小银铃,是他探索“因果”奥秘的钥匙。小拳头无意识地挥动,或是小脚丫偶然踢蹬,带动铃铛发出清脆细碎的“叮铃”声,总能让他瞬间停下所有动作,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极大,小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严肃的专注,仿佛在倾听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神秘信号。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软榻上。张氏坐在榻边矮凳上,面前放着一个深褐色的木匣。她打开匣盖,小心翼翼地从中捧出一件物事。那物件长方扁平,框架是深沉的紫檀木,打磨得温润光滑,上面横贯着细长的竹档,档上串着一排排圆润的乌木珠子。珠子颗颗,表面泛着幽微的光泽。
这是张氏珍藏的一架小算盘。她娘家威远镖局走南闯北,账目繁杂,张氏未出嫁时便帮着母亲打理,一手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嫁入王家后,虽以相夫教子为主,但这算盘手艺并未丢下,家中琐碎开支、学堂束脩往来,也常以此核计。
她将算盘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拨弄着最下排的一颗算珠。那乌木珠子在竹档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带着摩擦质感的“咔哒”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这“咔哒”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软榻上王穆清的注意。他正无聊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沾湿了手背。那清脆又带着机械感的摩擦声,迥异于他熟悉的银铃声、母亲哼唱的温柔调子或是窗外鸟雀的啁啾。他猛地转过头,小脑袋努力地偏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澄澈的眼睛紧紧锁住了母亲膝上那个奇特的、布满圆点的长方形物件。
张氏并未察觉儿子的异样,她正凝神想着事情。娘家前日托人捎来口信,父亲张震山押一趟重镖去了北边,归期不定。二哥张猛提了一句,说近来郡城几家大布庄争得厉害,因着新律法允了女子独立经营,手段比往年更显泼辣,甚至有人开始用些见不得光的盘歪招。她心中隐隐有些忧虑,手指下意识地拨动着算珠,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算珠碰撞、滑动的声响,从零星几点,渐渐连缀成一片密集而规律的节奏。这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和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无形的钩子,狠狠攫住了王穆清全部的心神!
他停止了啃咬的动作,小拳头僵在半空,口水沿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那双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母亲飞快拨动算珠的手指,以及那在竹档间跳跃滚动的乌黑圆珠。算珠碰撞的“咔哒”声,竹档摩擦的细微“沙沙”声,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形成一种奇异的、不断重复的韵律。
混沌的意识深处,那些被羊水般记忆包裹的冰冷碎片,在这持续不断的、富有节奏的“咔哒”声刺激下,猛烈地躁动、翻涌起来!无数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飞速闪回:闪烁着绿色数字和复杂曲线的屏幕、发出规律滴答声响的精密仪器、键盘敲击时清脆的反馈声、齿轮在金属轨道上精准啮合的景象……这些碎片杂乱无章,带着强烈的科技感和冰冷的逻辑意味,与他眼前这古朴的木质算盘、母亲温婉的侧影、窗外春日的暖阳格格不入!
巨大的认知冲突如同无形的浪潮,狠狠冲击着他稚嫩的神经。王穆清小小的身体骤然绷紧,小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一种被哽住的、极其难受的“嗬嗬”声。那不是寻常的哭闹,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被强行撕扯的痛苦呻吟!
“清儿?清儿你怎么了?!” 张氏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坏了,慌忙停下拨打算盘的手,扑到软榻边。只见幼子双眼圆睁,瞳孔似乎有些失焦,小拳头紧紧攥着,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小嘴张着,却发不出连贯的哭声,只有急促而痛苦的抽气。
“别怕别怕!娘在这儿!” 张氏心慌意乱,一把将儿子紧紧抱入怀中,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是娘不好,吓着清儿了!那算盘珠子响,娘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她一边安抚,一边懊恼地将那架惹祸的紫檀木算盘匆匆塞回木匣,推到离软榻最远的角落。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馨香,母亲焦急而温柔的安抚,像一剂有效的镇定剂,渐渐驱散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王穆清紧绷的小身体在母亲怀里慢慢放松下来,急促的抽噎也变成了委屈的呜咽。他小小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母亲颈窝,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极度的疲惫。方才那短暂的、剧烈的精神冲击,耗尽了婴儿本就有限的精力。那些翻腾的记忆碎片,如同退潮般再次沉入意识的最底层,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和挥之不去的“咔哒”声的余韵。
张氏抱着儿子,心有余悸,再不敢碰那算盘。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在温暖的室内缓缓踱步,首到怀中的小人儿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睡去,小小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仍被什么困扰。
几日后,一个身形高大、精神矍铄的老者踏入了王家小院。他须发半白,面色红润,步履沉稳有力,正是张氏的父亲,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张震山。他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北地押镖归来。
“爹!” 张氏抱着王穆清迎出来,眼中是见到至亲的欣喜。
张震山朗声一笑,声若洪钟,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女儿怀中的外孙身上:“这就是我的小外孙?快让外公瞧瞧!”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旧伤疤,那是数十年刀头舔血的生涯留下的印记。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了蹭王穆清熟睡中的脸颊。
那粗糙的、带着风霜气息的触感,让熟睡中的王穆清在母亲怀里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却没有醒来。
张震山眼中满是慈爱,随即又看向女儿,眉头微皱:“前日收到老二的信,说清儿被算盘珠子声惊着了?可有妨碍?请郎中瞧过没有?”
张氏忙道:“爹放心,只是当时吓了一下,后来便好了。这几日能吃能睡,精神头也足。想是那珠子响动太急,孩子小,受不住那声响。” 她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算盘匣子。
张震山闻言,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多问,只点点头:“无事便好。孩子魂魄轻,有些声响受不住也是常理。”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爽与对晚辈的宠溺,“不过,我张震山的外孙,胆子可不能小!外公给你带了好东西压惊!”
说着,他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长条物件。解开红绸,里面竟是一把长度仅及手掌大小、通体由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算盘!玉质细腻莹白,算珠圆润小巧,玲珑剔透,竹档也以白玉雕成,浑然一体。整把小算盘精巧绝伦,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不带丝毫烟火气,更无半分声响。
“喏,这个给你清儿玩。” 张震山将白玉小算盘递给女儿,笑道,“玉养人,声音也温和,再不会惊着他。让他从小摸着,沾沾财气,也沾沾我老张家算账的本事!新律法下,懂点经济营生,不吃亏!”
张氏看着手中这价值不菲、巧夺天工的玉算盘,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爹,这太贵重了,清儿才多大……”
“我外孙,什么好东西用不得?” 张震山大手一挥,不容置喙,“收着!等他再大些,外公亲自教他打拳!读书人要身子骨硬朗才行!” 他豪迈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
王穆清在睡梦中,对这场关于他的对话和外公豪气的礼物一无所知。他沉睡着,小小的胸膛平稳起伏。意识深处,那曾引发惊涛骇浪的“咔哒”声己渐渐平息,被一片更深的混沌取代。唯有那架被束之高阁的紫檀木算盘,静静地躺在角落的木匣里,如同一个被暂时封印的符号,无声地昭示着,这个婴孩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己悄然落下了一粒来自遥远未来的、冰冷的种子。窗外的桃枝,悄悄鼓起了粉红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