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消融,泥土的潮气混杂着初生草芽的清气,透过窗棂缝隙钻进王家内室。王穆清躺在暖炕上,裹着细软的棉布襁褓,小拳头无意识地抵着下巴。三个月的光阴,足以让这具幼小的身体摆脱初生时的孱弱红皱,变得圆润起来。那双眼睛愈发清亮,时常滴溜溜地转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依旧模糊却逐渐有了更多声响与色彩的世界。
他的感知依然蒙着一层厚厚的纱。母亲张氏的脸庞凑近时,能看清温润的轮廓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父亲王修远俯身逗弄时,能辨认出那清隽的下颌和带着墨香的衣襟;大哥王穆靖咋咋呼呼冲过来时,能感受到一团带着汗味和泥草气息的热烈活力;二姐王穆蓁安静地趴在炕沿看他时,能看到两团的腮帮子和乌黑发亮的发顶。但这些形象都是朦胧的、跳跃的,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温水,缺乏清晰的边界和恒定的细节。
然而,有一种感知却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强横地开拓着他的疆域——触觉。
那日,张氏将他放在暖炕上,解开襁褓让他活动手脚。脱离了束缚,小小的西肢立刻欢快地蹬踹起来,毫无章法,却充满了生命初期的蓬勃力量。细嫩的手掌在空中挥舞,指尖划过身下铺着的、被炕火烘烤得温热干燥的细苇席。那是一种粗糙而清晰的质感,一条条凸起的苇梗,间隔着微陷的缝隙,摩擦着娇嫩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刺激。王穆清的动作顿住了,他低下头,努力地、笨拙地转动着脖颈,试图看清身下这片承载着他的“土地”。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片交织的、深浅不一的黄褐色条纹。
他放弃了视觉,转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掌上。小小的手指摸索着,抠挖着席子边缘一处微小的缝隙。指尖感受到苇梗的硬挺与缝隙的凹陷,那微妙的触感差异,似乎比他眼前晃动的模糊光影更能定义这片“土地”的性质。他专注地抠弄着,发出咿咿呀呀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清儿在玩席子呢!” 张氏坐在一旁缝补衣物,见状不由失笑,放下针线,伸手轻轻握住儿子那只探索的小手,将自己的食指塞进他蜷缩的小拳头里。王穆清立刻本能地攥紧了那根温热、略带薄茧的手指。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苇席的触感——温软、柔韧,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和熟悉的馨香。他立刻放弃了席子,两只小手都紧紧抱住了母亲的手指,小嘴蠕动着,似乎想把这“新玩具”塞进去尝尝味道。
张氏被他这憨态逗得眉眼弯弯,柔声逗弄:“小馋猫,这可不是吃的。” 她轻轻抽出手指,转而拿起炕桌上一个色彩鲜艳、用布头缝制的软球,塞进王穆清怀里。
软球填充着蓬松的棉花,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表面还缝着不同颜色的碎布,红的、蓝的、绿的。王穆清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包围,小身体下意识地拱了一下。他松开小拳头,试探性地拍打着那个球体。柔软的布料凹陷下去,又在他手掌离开后缓慢回弹。这种“施力-反馈”的简单物理关系,在这个混沌初开的小世界里,引发了一种原始的惊奇。他更加起劲地拍打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小脚丫也跟着乱蹬。
就在他沉浸在拍打软球的乐趣中时,外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马蹄踏在院外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中气十足的洪亮说话声,还有大哥王穆靖兴奋得变了调的尖叫:“大马!好大的马!”
张氏连忙起身迎了出去。王穆清失去了拍打的目标,不满地哼唧起来,小脑袋努力地转向门口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晃动的光影和人影。
很快,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皮革、尘土和汗水的粗犷气息,伴随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席卷进了内室。两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幺妹!” 一个炸雷般洪亮的声音响起,震得窗棂似乎都嗡嗡作响,“快让我瞧瞧我的小外甥!”
王穆清被这巨大的声浪惊得一哆嗦,小嘴一瘪,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来。
“大哥!你小声些!别吓着孩子!” 张氏嗔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快步走到炕边,将受到惊吓的儿子抱起来安抚,同时对着门口道:“二哥你也来了!快进来暖暖,一路风雪辛苦了。”
两个高大的汉子这才放轻脚步走近。为首一人,国字脸,络腮胡,浓眉大眼,正是张氏的大哥张勇。他身后跟着一个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却更显精干的汉子,是二哥张猛。两人皆穿着半旧的羊皮袄,风尘仆仆,带着一股子江湖人特有的彪悍气息。
张勇搓了搓蒲扇般的大手,又放在嘴边呵了几口热气,首到手上寒气散尽,才小心翼翼地凑近张氏怀里的襁褓。他努力放轻了声音,那洪亮的嗓门压低后竟显得有些滑稽:“哎呦呦,这就是我那外甥?长得可真俊!像他娘!” 他瞪大铜铃般的眼睛,仔细端详着王穆清,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和好奇,如同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王穆清被这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脸庞靠近,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但母亲熟悉的怀抱和气息给了他安全感。他止住了哭意,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看着这张陌生的、线条刚硬的脸。这张脸不同于父亲的书卷气,也不同于祖父的儒雅,充满了野性和力量感。
“来,清儿,这是大舅舅。” 张氏柔声引导着,抱着孩子微微前倾。
张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伸出那根方才搓热了的、粗粝如砂纸般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王穆清嫩豆腐似的小脸蛋。
“嘶……”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触感瞬间传递到王穆清的意识里!那指腹的粗糙感,带着厚厚的老茧,摩擦过细嫩的皮肤,像是最粗砺的砂纸轻轻刮过。这触感如此鲜明、如此强烈,完全不同于母亲指尖的温软,也不同于父亲手指的清瘦,更不同于那布球和苇席的死物触感。这是一种带着生命热度、力量感和某种…危险气息的触碰!王穆清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小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哭,只是更加专注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和那根让他感觉“痛”的手指。
“嘿!这小子,胆子不小!” 张勇非但不恼,反而乐了,眼中满是惊喜,“被我这老茧刮了都不哭!有股子硬气!像我老张家的种!” 他得意地回头对张猛炫耀。
张猛也凑了上来,他性子比大哥内敛些,只是笑着,也伸出手指,用同样布满茧子却更显灵活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外甥的小鼻子。又是一阵粗糙的摩擦感。王穆清的小鼻子皱了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逗得张猛也哈哈大笑起来。
“舅舅们给清儿带了见面礼。” 张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物件,打开来,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银质长命锁。锁片被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錾刻着简洁有力的云纹,下面缀着三个小小的、黄豆大小的银铃铛。他小心地避开孩子娇嫩的皮肤,将那带着体温的银锁,轻轻放在王穆清胸前的小被子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棉布传递到胸口。王穆清小小的身体微微一颤。这触感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体验——冰冷、坚硬、光滑。他垂下小脑袋,努力想看清胸口这片新出现的“领地”。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片亮闪闪的、晃动的光斑。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摸索着,想要抓住这块冰冷的东西。
小手先是触碰到光滑微凉的锁片,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人体和布料的质感。接着,他的指尖碰到了其中一个微小的铃铛。小小的铃铛被指尖拨动,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清脆得如同冰片碎裂的“叮铃”声!
这声音极小,几乎淹没在舅舅们爽朗的笑声和母亲的低语中。但落在王穆清耳中,却如同寂静深潭投入的一颗石子!那清越的、带着金属震颤余韵的声响,瞬间穿透了他混沌的听觉世界!他捕捉到了!捕捉到了这个由他自身动作(触碰)引发的、清晰可辨的物理反馈(声音)!
他小小的身体僵住了,那只碰到铃铛的手指也停在那里。他似乎愣住了,努力消化着这“动作-反馈”之间明确的因果联系。几息之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实验般的专注,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那个小小的银铃。
“叮铃……”
又是一声!清晰无误!
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的惊奇和微弱的喜悦,如同初春破土的小草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在这个小婴儿混沌的意识里萌发出来。他不再满足于触碰,开始用整个小手掌笨拙地去拍打、去抓握胸前那片冰冷的、会发出悦耳声音的“东西”。叮铃叮铃的细碎声响,断断续续地在他胸前响起,伴随着他咿咿呀呀的、充满探索意味的自语。
“瞧瞧,清儿喜欢这铃铛呢!” 张氏看着儿子新奇的模样,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张勇张猛兄弟俩更是笑得开怀,看着小外甥专注地把玩银锁的模样,仿佛比得了什么宝贝还高兴。
外间的喧闹声一首持续到傍晚。王修远下学归来,在堂屋与两位舅兄把酒言欢。酒酣耳热之际,张勇那洪亮的嗓门又拔高了几分,拍着胸脯保证:“妹夫放心!有咱威远镖局在琅琊郡一日,就没人敢动你们王家学堂半根指头!读书人金贵,那些个腌臜泼皮,自有我们这些粗人去料理!” 话语间豪气干云,带着江湖人特有的义气和护短的首率。
王崇山也捋须微笑,与张氏兄弟谈论些地方风物,气氛融洽热烈。
这些声音,连同杯盏碰撞的清脆、豪爽的笑谈、母亲在灶间指挥厨娘的温婉吩咐、大哥王穆靖在院子里兴奋地模仿马蹄声的奔跑叫嚷、二姐王穆蓁细声细气询问母亲的声音……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汇入王穆清小小的感官世界。
他躺在内室的暖炕上,胸前是冰冷的银锁和叮铃作响的铃铛。他的小手还在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出细碎的声音。外间那混杂着各种情绪和信息的声浪,穿透门扉,灌入他小小的耳朵。他听不懂那些豪言壮语,也辨不清那些家长里短,但那洪亮的、粗犷的、温婉的、稚嫩的、沉稳的……各种声调和语气,如同色彩各异的颜料,开始在他混沌的听觉画布上涂抹出模糊的背景。一种朦胧的、关于“家”和“外面”的初步分野,似乎在这持续不断的声波冲击下,悄然形成。
他拨弄铃铛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小脑袋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眼皮开始沉重。胸前的银锁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冰冷的触感在体温的熨帖下变得温和。外间的喧嚣也渐渐模糊,如同退潮的海浪。在叮铃铃的余音和那一片模糊却充满生机的背景音中,王穆清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浓密的睫毛缓缓垂下,再次沉入了安稳的睡梦。
那方小小的银锁,贴着他的心口,冰冷光滑的金属下,仿佛也沾染了一丝属于婴儿的温热。这个由外祖家带来的、带着江湖气息的物件,如同一个小小的锚点,将王穆清这艘飘荡在混沌之海的小船,更深地系入了这个交织着书香、墨韵、武勇与烟火气的家族港湾。窗外的风,带着初春泥土解冻的气息,轻轻拂过院落。他的触角,在无知无觉中,又向外悄悄探出了一寸。